身為一個正開始研究道德哲學的人,難免會有一種無力感:這個學科真的有用嗎?道德哲學家除了期盼找出正確的道德判斷與道德原則之外,多半更希望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是看看自己的研究,再看看一些其它學科,往往只能長嘆。
道德思辨有用嗎?
反省道德哲學這個學科,會發現鑽研道德哲學的人並不會比較道德。在道德哲學的研討會上,垃圾遺留的數量多半不會少於其它的研討會(Schwitzgebel et al., 2012);即使有六成的道德哲學家認為吃紅肉是不好的,只有27%固定不吃紅肉(Schwitzgebel & Rust, 2014);圖書館內當代倫理學的書籍,遺失的比例是其它書籍的1.5倍(Schwitzgebel, 2009)。
懂道德哲學,似乎對於道德行為沒什麼幫助。
聖人經典有用嗎?
對於認為道德思辨有助於提升道德的人來說,這些研究確實讓人感到絕望。然而,或許有人會說,西方的道德哲學不強調修身養性,但我們只要提高國文課文言文比例,就可以解決世界上一切的問題。我對此感到懷疑。
上個月初一群自稱「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的人召開記者會呼籲政府重視古文,但是記者會中卻出現嚴重的歧視言論。即使事後有許多人——包括朱家安、人渣文本、林于倫、王乾任、賴奕諭、費文侯以及我自己——撰文批評相關發言赤裸裸地涉及歧視,至今仍不見那些人出面道歉或切割。我不知道為什麼飽讀詩書的多學之士對這麼嚴重的道德問題一點敏感度都沒有,這讓我懷疑中國式道德教育的效果。
或許有人會問說有沒有相關研究,證明國文與道德之間的關聯。的確有人跑去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的臉書粉絲專頁詢問:「關於學習國文能夠增進道德變得更孝順友愛兄弟說法是根據何理論?有可信且嚴謹的研究數據可茲證明具有正相關性嗎?」結果得到的回覆是「偏激之言論,不必回應。」
仔細回顧,該聯盟成員涉及歧視並非單一個案。至於大力推廣古文、讀經教育,甚至認為自己中心思想受到古人智慧薰陶的,更是讓人難以相信他們是否真的道德。有一個人在就職行政院長時說自己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然而,血腥鎮壓卻是出自這人之手,這算道德嗎?有一個人滿口仁義道德論語孟子,卻說白海豚會轉彎、答應原地保留的大埔變成原地拆除,這算道德嗎?另一個人主張孔孟哲學應融入生活,曾公然宣稱︰「一個總統,施政滿意度只剩十八%就可以下台了,不下台就是沒有羞恥心。」但自己當總統民調只剩9.2%卻不下台,還說︰「太在意,大概什麼事都不能做。」這算道德嗎?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的首位發起人——《狼來了》的作者,更曾企圖陷鄉土文學於罪,這算道德嗎?
當然,我們必須承認上述也只是一些個案,但若要討論東方式的道德哲學教育能否促進道德,初步的舉證責任,應該是落在支持者身上。
不管如何,從對西方的研究與對東方的個案觀察,都難免讓人懷疑說,把道德的希望寄託於熟知道德理論或熟背道德教條,是否會導向死胡同。
觸動同理心
我不是心理學專長,但是偶爾接觸一些相關研究,更讓我懷疑道德行為養成的重點不在道德哲學。Paul Piff等人對於有錢與自私之間關聯的研究廣為人知,比方說:
規則不公的地產大亨實驗
受試者兩人一組,翻銅板決定誰享有特權。享有特權的人擁有較高的初始資本,每圈可獲得較多的薪資,並且一次可以擲骰兩次。結果當然不用說,一開始翻贏銅板因此享有特權的人當然會贏。
實驗的重點是觀察人怎樣「享受」這些特權:觀察指出,享有特權的人會展示愈來愈多勝利的手勢以及對金錢的炫耀。事後的訪談中,問他們是「怎麼贏的?」,享有特權的人總是訴諸「自己做了什麼」,鮮少人提到當初翻銅板導致的不平等。
Kluegel與Smith (1986)對於貧富差距的研究也得出類似的結論。他們請受試者解釋為什麼「美國有些人很有錢而有些人則很窮」,得到的結果是這樣的:窮人的答案多半訴諸教育機會、社會經濟的不平等、社會偏見;有錢人則是清一色強調個人努力與才能。Piff等人(2010)對此的解釋是說,伴隨著有錢有勢而來的是一種「獨立感」的錯覺:他們想做什麼付錢使喚就好,完全不需要與人合作、看別人臉色。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雖然倚賴於社會提供給他們的機會與特權,但是因為住在狹隘舒適的生活圈就只需要想到自己,完全不會想到別人。
這是問題的所在,但後續的實驗卻也似乎在此找到了解決方案。往往只要提醒有錢的受試者合作的重要性,甚至只要給他們看個短短幾十秒的影片,讓他們知道別人真的是在水深火熱中受苦,他們也可以變得跟一般人一樣富有同理心。
不需要什麼哲學,把事實擺在眼前,觸動別人的同理心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案。
故意無知
但真有這麼簡單嗎?其它實驗引出一些讓人擔憂的結論:人們似乎不是那麼想要知道事實。Dana、Weber與Kuang (2007)的實驗結果的確支持:人在資訊透明時多半會選擇利他的行為。但是或許資訊透明的實驗並沒有真正抓到一般人在現實生活中所面對的情境。
資訊透明:在一個獨裁實賽局實驗中,受試者兩人一組,以隨機的方式分配獨裁者與接受者兩個角色。接受者只能被動接受任何獨裁者所做出的決定,而獨裁者可以選擇
A:自己拿6鎂;對方拿1鎂。
B:自己拿5鎂;對方拿5鎂。
在這個實驗中,74%的獨裁者選擇B,即使自己拿少一點,也要對別人好很多。人性真是光明…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這是資訊透明的實驗。
資訊不透明:同樣是獨裁者單方決定採取哪個方案,但這次情境比較複雜:
情境1
A:自己拿6鎂;對方拿1鎂。
B:自己拿5鎂;對方拿5鎂。
或
情境2
A:自己拿6鎂;對方拿5鎂。
B:自己拿5鎂;對方拿1鎂。
不論是獨裁者或接受者,在現階段都不知道自己處於情境1還是情境2,而兩者機率相同。在這種不確定性下,A自然是獨裁者最好的選項:不知道會不會幫到對方,但自己總是多拿一點。畢竟光就期望值來說,選擇會是:
A:自己拿6鎂;對方拿3鎂。
B:自己拿5鎂;對方拿3鎂。
此時實驗再增加一個選項。獨裁者可以不花力氣、不用花錢地按一個按鈕,揭露自己到底是處於情境1還是情境2。或許我們會覺得說,既然資訊透明的實驗顯示大多數人都很重視道德、公平,那麼在這個實驗中,那些人一定會選擇揭露資訊,以便讓接受者拿到更多。
不盡然如此。44%的獨裁者選擇不按按鈕,然後其中多數選A。為什麼會這樣?要做出正確的道德決定不是應該要盡可能獲得資訊嗎?大多數的人不都是好人,想要做出正確的道德決定嗎?為什麼許多人在資訊透明時會選擇做好事,但是明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充分資訊,知道什麼是好事,卻不去知道?
Dana、Weber與Kuang對此提出的解釋是:
我們喜歡「覺得自己做了好事」,但我們沒有真的那麼在意自己做的事情「事實上是不是好事」。在資訊透明的情境下,我們不得不做好事,不然就會覺得自己是壞人。但是如果我們不去獲得資訊,故意不揭露自己的選擇是否自私,那麼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自私。這是一種自欺,讓我們繼續自我感覺良好。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故意無知。社會上似乎有許多人活在自己安逸舒適的狹小生活圈中,永遠看不到別人受苦。明明證據那麼多,他們卻故意把頭轉過去,不去看別人的受苦,還可以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
有辦法嗎?
面對故意無知,或許我們可以思考兩個問題:首先,有沒有什麼辦法強迫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人,誠實面對這個真實而殘酷的世界;其次,人有沒有無知的權利?
前者基本上不是道德哲學所能回答的,那是經驗研究與實踐的問題。後者或許是,但是道德哲學研究再多,能夠有任何影響嗎?
本文原於 2015 年 06 月 05 日刊載在鳴人堂,作者為賴天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