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烙哲學講髒話一定錯嗎字的語境分析

發佈時間 2022/6/2 22:47:44
最後更新 2022/6/2 22:47:45
罵髒話,錯了嗎? 圖/烙哲學提供

罵髒話,錯了嗎? 圖/烙哲學提供

從小到大,幾乎每個人都罵過髒話,有侮辱意味較輕微的「白癡」、「神經病」,也有較強烈的「幹你娘」、「靠杯」、「操你媽」…等。有些人對這些髒話(尤其是後面這類)避之唯恐不及,認為髒話是一種「沒水準」的表現;有些人則將其當作口頭禪、是與好友談話時不可或缺的元素。

罵髒話,錯了嗎?

撇開髒話的「品味」不談,有些髒話之所以為人詬病,是因為它複製或反映了某個社會不平等的現象,比如說「幹你娘」便有「人可透過對女性在性方面的侵犯來達成發洩憤怒、羞辱對方的目的」之意涵存在, 它反映了男女在權力上的不對等,也加強男性侵犯女性的可行性。無論罵人者有沒有實際或真心想要「幹」到對方,它都鞏固了這樣男上女下的不平等體制。

鑑於這類髒話的負面效果,有些人秉持比較溫和的主張,建議我們更改髒話所指涉的對象,比如把「幹你娘」變成「幹你老師」,如此我們所「幹」的人便與性別無涉,從而便不會複製男上女下的權力關係。有些人則秉持比較強硬的主張,認為我們應該「完全」拒絕使用這類話語,以免成為不平等體制的幫兇。

這兩個主張適切嗎?首先,我認為把「幹你娘」變成「幹你老師」並沒有消解複製不平等體制的疑慮。無論我們「幹」的是誰,「幹」這個行為之所以能羞辱對方,便在於它不僅體現了「被幹者的身體遭幹人者所支配」,也展示了「幹人者是優勢」跟「被幹者是弱勢」的關係,同時它還降低了被幹者的「價值」(比如男性喪失雄風、女性變得下賤)。這些彼此環扣的羞辱武器,皆根植於性別不平等的體制。

所以,重點不在幹人者與被幹者的「性別」,而在於當「幹」成為一個侮辱人的字眼時,它就必定是複製了性別不平等體制背後的邏輯(至少目前看來是如此)。雖然有人主張女性罵「幹」可以挑戰男尊女卑的體制,但不容忽視的是,這種挑戰所帶有的攻擊性質,依然是受到性別不平等體制的影響。所以,如果有人想違逆或破除此種體制,但卻又沿用它所提供的羞辱武器,那其理念與行為之間不免互相矛盾。總而言之,當你想要羞辱他人時,說「幹你老師」、「幹你爸」或說「幹」,並不會比說「幹你娘」來得更沒問題。

既然這樣,我們是不是應該轉而遵循比較強硬主張的建議,完全不說這類髒話呢?我認為也不必如此。由於語言的複雜性,有時候,雖然我們使用的是髒話的字眼,但其目的卻跟宣洩憤怒、羞辱對方,或展現陽剛氣質沒什麼關係,而是在表達諸如驚訝、高興、關係親密,或僅僅只是語助詞而已。在這些情況下,說出這些髒話的字眼,便不一定會強化性別不平等的體制。

問題在「怎麼」用,而非用「什麼」

決定一個字詞意涵的關鍵,不是一個人使用了「什麼」字眼,而是他「怎麼」使用這些字眼。換言之,假如你要準確理解說話者的意思,除了要注意字詞在語句中所處的位置及其與上下文的關係,還必須將說話者的語氣、情緒、使用這些字詞的理由、說話當下的情境和說話前發生的事情等等一併考量進去。簡單來說,你必須考慮到「語境」(context;也常被翻作「脈絡」)的問題。以下,我將會以「幹」這個字為範例來詳細闡述我的主張。

「幹」字的語境分析

讓我們先來看看幾個例子:

  1. 當小昱發現自己中了樂透,不禁連聲直呼:「幹!太扯了!太扯啦!」

  2. 認識之初。小昱:「欸,你中午想吃什麼?」小帆:「最近學校附近有新開一家店,要不要去吃看看?」認識三年後,小昱跟小帆已成為死黨。小昱:「欸幹!你覺得我中午要吃什麼啊?」小帆:「幹吃屎啦!我怎麼會知道?」

  3. 在超商打工的小昱,碰見蠻橫不講理的奧客小帆,氣極敗壞之下,大聲罵道:「我幹──什麼!」上述三個情境,都有「幹」這個字眼,那麼依照語境分析的取徑,哪一個才是有問題的髒話呢?

先來考察前兩個例子。在各自的語境下,前者的「幹」可看作是表現「驚喜」的情緒,後者的「幹」則除了是發語詞,也是一種展現關係親密的方式。兩者都與發洩怒氣、羞辱他人或展現陽剛氣質無關,因而很難說這個「髒話」能延續什麼性別不平等的體制。

也許有人會質疑:為什麼當我們在用「幹」羞辱他人時,不能僅僅只把它當作「辱人」或「洩憤」的工具,而非得要跟不平等體制扯上關係?這是因為,「幹」所具有的侮辱和洩憤的效果,正是由性別不平等體制所提供。一旦沒有這套體制,髒話就不再具有這些意義。換言之,其意義既然仰賴於不平等體制,自然不能跟這套體制脫離關係。而如果以同樣的標準去檢視「幹」的其它意義,我們會發現,「幹」的驚喜、關係親密(還有其它)之意,是難以被性別不平等體制所解釋的。

接下來,讓我們把焦點放到第三個例子。小昱罵的是一句「髒話」嗎?雖然小昱顯然是在發洩憤怒也在辱罵小帆,但他卻是用一句普通的「幹什麼」來表示,只不過他把「幹」的聲音拉長罷了。如果我們只看小昱使用「什麼」字眼,可能就會陷入這樣判斷的困境;但若以語境的觀點去檢視,我們便可以說:是的,在一般情況下,「幹什麼」的確不是髒話,但考量到小昱和小帆之間發生的事、小昱的情緒、語調和使用「幹什麼」的方式(刻意拉長「幹」這個字),我們可以判定,小昱是在罵跟侮辱人的「幹」同等意義的髒話。

從這個例子,我們也可以發現「完全拒絕使用某類髒話」的缺點:它在技術上有可怕的後果,並且本身也窒礙難行。假設我們不考慮「幹」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含意,一律禁止「幹」的任何使用,那我們似乎也應該禁止「幹什麼」、「幹部」或「涂爾幹」這些詞語。也許我們可以列出一份禁止使用的「髒話清單」來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如此我們便很難規範到第三個例子裡小昱的行為(難不成我們要規定「不能在講『幹什麼』時把『幹』聲拉長」嗎?)。

掌握語境分析方法,依據個別情境做判斷

最後,我想考察一下前文稍微觸及的「髒話能展現陽剛氣質」之議題。男尊女卑的體制,之所以會跟展現陽剛氣質的髒話扯上關係,是因為在這套體制中,陽剛氣質與男性密切聯繫。這套體制不僅推崇陽剛氣質,也期待男性具備並展露此氣質,而說髒話則被認為是展現陽剛氣質的一種方式。如果有男性無法符合此社會期待,可能就會被懷疑「是不是男的」,或被「有沒有雞雞」、「娘娘腔」等話語批評。

想像在男性所組成的團體裡,髒話除了被大量地當作發語詞使用,也被使用者認為這樣用很 man、很霸氣,同時使用者還輕視那些言行較陰柔的男性。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髒話可能如前述第二個例子一樣有表現關係親密的作用,但因為此時髒話已成為展現陽剛氣質(同時貶抑陰柔氣質)的工具,因此它仍然加強了性別不平等體制的運作,即使這些髒話從不被拿來作為侮辱他人之用。

之所以要在此特別舉出上面例子,除了是想闡明表現陽剛氣質的髒話跟不平等體制之間的關係,也是為了澄清:本文提供的任何例子,都只是為了解釋上的方便(因而也是簡化的),並沒有想從中建立一套簡單標準的意思(比如沒有「只要是表達驚喜的髒話便沒有問題」的意思)。掌握語境分析的方法,依據個別情境來做判斷,才是本文對於處理髒話問題的核心主張。

由於情境的複雜與多義性,每個人對同一情境的理解可能都不同,所以語境分析除了強調要從多重面向去檢視語意,也重視與他人觀點之間的交流,如此才能對在特定情境下的特定「髒話」做出較為全面且合理的評斷。

本文原於 2016 年 11 月 21 日刊載在鳴人堂,作者為林昱帆。

註解

  1. 比如有些人會認為,像「幹 XX」或「靠 XX」這類的髒話太「粗俗」,不若某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話語「高雅」。
  1. 本文所談到的男性和女性,皆是指「被他人(而非自己)所認定的性別」,其含意與「社會性別」(gender)接近。當然,這樣二元對立的劃分必定是粗糙的,但為了避免文意過於複雜,所以還是採取如此劃分方式。
  1. 比如周芷萱在一篇訪談中就主張:「很多人會覺得女性主義者就像糾察隊,都不能罵髒話,但問題又不是不能罵『幹你娘』,重點是他娘做了什麼事情,你要一直都罵女人呢?我自己喜歡一個很中性的名詞,請說『幹你老師』,因為老師他沒有男跟女,而且老師常常是一個滿值得被幹的對象,你幹一下你的尊長,就有反權威的意味。」
  1. 在性別不平等體制下,幹人者被預設是男性,因此「幹」這個行為還會增強男性的優勢地位,而男性的優勢地位又會回過頭來增強幹人者的支配性。
  1. 此種語意分析的觀點深受陳真醫師的這篇文章所啟發。
  1. 也許有人會說,「幹」的辱人和洩憤之意已經與性別不平等體制脫鉤,而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解釋「幹」為何會有這些含意。但起碼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是看不到有什麼可能的其它解釋方式。
  1. 在此想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本文所認為有問題的髒話大多是因為它是被拿來作為侮辱「人」之用,那如果有一句髒話只是發洩怒氣,但卻沒想要也沒侮辱到任何人呢?它還是我們該避免使用的髒話嗎?比如說,我因為最近事情繁多,因而感到壓力大,在煩悶之下大罵了一聲「幹」。那這是一句有問題的髒話嗎?
  1. 在這裡我刻意沒去解釋「為什麼『幹』會有驚喜、關係親密(或其它)的意思」,因為我不知道。我猜測這些含意可能是在洩憤、辱人和展現陽剛的意思出現之後才漸漸發展出來的,而且有些用法已經跟性別不平等體制脫離了關係。
  1. 其實當我們在說某個詞語是髒話時,就已經對它做出評判了。因此在這裡應該要把「髒話」改成中性的「詞語」,但為求行文一致及讀者理解上的方便,所以還是以「髒話」來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