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發生的高雄監獄挾持人質事件,過程撲朔迷離,從犯罪動機、訴求、到談判過程和結束的方式,都讓人摸不著頭緒,無法理出整起案件的真實樣貌,直呼「這是在演哪一齣」。由於疑點太多,各種解釋在案件落幕以後像雨後春筍般地出現。
有人說,執政黨又企圖製造新聞,藉此轉移民眾注意力,強行偷渡爭議政策;有人說談判代表張安樂是中國扶植的黑道份子,劫獄案是中國高層精心設計,要提升張安樂在臺灣威望的手段。諸多不同的解釋中,有些破綻百出,能被輕易地推翻;有些卻是天衣無縫,找不到錯謬之處。
環環相扣、天衣無縫的解釋,一定比其他的解釋更接近事實嗎?「融貫」是哲學在關於知識的討論中經常涉及的概念。沿用這個概念,我將說明:在一些情況下,看起來很完美的故事,反而更值得懷疑。
融貫
粗略地說,如果有兩組句子M,第一組句子之間的關係很緊密,大致都可以各自互相說明,而第二組句子的關係比較鬆散,彼此沒有什麼關連,那麼我們會說,第一組句子比第二組要來得更為「融貫」。
舉例來說,我們可以設想這樣的兩組句子:
(A1)我今天早餐吃的是拌了一大坨蒜泥的炒麵配豬血湯。
(A2)我同學今天跟我講話都摀著鼻子。
(A3)我今天打嗝的時候同學都退到距離我五公尺以外的地方。
(B1)我今天的宵夜是泡麵配紅牛。
(B2)我的室友整天都在看重播的中華一番卡通。
(B3)我同學說他明天要去從軍報國。
一般而言,我們會傾向覺得第一組句子之間有比較強的關係:如果(A1)是真的,也就是我今天真的吃了一份拌了蒜泥的炒麵,那(A2)和(A3)就有很大的機會是真的。相較之下,第二組句子之間的關聯就顯得比較弱:我的室友整天都在看卡通,並不會直接影響我的宵夜內容(當然,我也可能是因為瞥見他在看料理卡通,心底才突然迸發出一股吃宵夜的強烈渴望,不過這個可能性相較之下低得多);我的宵夜內容,大概也不會影響我同學明天是否要去服志願役,或者我室友是不是每天都在看卡通。
哲學家們會說:第一組句子比第二組句子來得更加「融貫」。融貫並不單單只取決於語句的內容,還取決於語句的多寡。拿前面的(A)組語句作為例子,如果我再加入一個句子(A4)「我在早餐以後,又吃了一份生洋蔥配燻鲱鱼」,由於有更多的語句和同一個事實有關(也就是跟「我的口中有很重的味道」有關),新的這一組句子,也會比原本的這組句子要來得更為融貫。
值得注意的是:相互融貫的語句之間,不一定要有嚴格的邏輯關係。(A1)指出的事實,並非「必須」使得(A2)和(A3)發生。我們可以輕易的想到一些例子:我的同學可能嗅覺不靈敏,也可能不在乎、甚至很喜歡聞別人口中飄出的大蒜味。因此,就算語句(A1)是真的,也不一定就能推論出(A2)和(A3)。一組語句是融貫的,並不代表這組語句中的每一個語句都在邏輯上相互連結。在哲學上,一個比較合理的定義是這樣的(Lewis 1946):
我們先考慮一個特定的語句(譬如(A1)),如果我把把這組語句中,這個句子以外的所有句子(譬如(A2)和(A3))都當成真的,那這一個特定語句的可能性就會提高。如果每一個語句都符合這個條件,這一組語句就是融貫的。拿這個定義重新檢視(A)這組句子的話,我們不難發現:如果我們假設(A2)和(A3)都是真的,那麼,顯然我的口腔有某些問題,假定這樣的事實,我早上吃蒜泥炒麵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地提高,因為異味必定有其來源。或者,如果我早餐吃了蒜泥炒麵,而同學在我打嗝的時候都退開五公尺,那麼,他們和我對話時摀著鼻子的可能性也會相應地提高。因此,我們可以說(A)這組句子是融貫的。
當知識論遇上陰謀論
「融貫」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在陰謀論的討論裡,也常常出現:假如我們應用融貫的概念,來回頭檢視對於越獄風雲(或者其他曲折離奇的案件-譬如藍可兒之死、迪亞特洛夫事件等)的諸多解釋,我們可以發現某些解釋是融貫的,另外一些解釋較為不融貫。我們很自然地會進一步認為:比較融貫的解釋,一定比較接近真實發生的情況。
然而,有些哲學家認為這樣的直覺錯得離譜!這個錯誤可以用一個簡單的論證說明:
(1)一組語句B為真的程度,會比B加上一個不是一定為真的句子來得高。
(2)給定一組融貫的句子B,如果我們把一些不一定為真、並且與B相互融貫的句子加到B中,這組語句的融貫程度會上升。
如果這兩個主張都是對的,那我們可以說:把一些語句加到一組句子B當中,會使得它為真的可能性降低,卻會讓他的融貫程度提高。因此,一組語句越融貫,它為真的可能性就越低!
增加「融貫的語句」,可能帶來風險!
這樣的主張聽起來似乎有點複雜,不過,如果考慮實際的例子,意思會清楚得多。假使我們同意這個前提:(C) 高雄監獄挾持事件出於中國政府的蓄意操作。那麼,下面這組語句會高度融貫:
(C)高雄監獄事件是中國政府的蓄意操作。
(C1)高雄監獄事件使得與兩岸政策相關的新聞能見度降低,政府藉此掌握機會和中國密謀出賣臺灣。
(C2)高雄監獄事件讓統派分子張安樂聲望高漲,有利統一大業。
(C3)高雄監獄事件使大眾開始質疑保外就醫正當性,能夠削減非統派陣營聲勢。
這一組語句看起來融貫程度相當高,假使我再加入一個句子:
(C4)高雄監獄隔壁便當店的老闆也是中國的臥底。監獄暴動事件引來大批記者,便當店老闆因此大賺一筆。這筆資金回流到統派份子手中,間接轉交給中國政府,藉以掏空臺灣資金。
加入(C4)以後這組語句的融貫程度提高;然而,這個語句卻很可能不是真的,因此降低了整組語句為真的可能性。不加入(C4)的情況中,雖然整組語句為真的融貫程度較低,內容卻比較有可能全部為真。因此,我們可以結論:提高一組語句的融貫程度,會降低該組語句的真實程度!
如果融貫程度和貼近真實的程度成反比,我們是不是要放棄尋找融貫的解釋,而總是接受比較不融貫的解釋呢?為了捍衛融貫這個概念的重要性,有些哲學家挺身而出,說明融貫程度越高,其實還是會使得一組語句更真實。
在比較兩組語句的時候,應該要把其他的條件納入考量。指出:如果兩組語句中句子的數目一樣多,那麼,較為融貫的那組語句,會比較貼近事實。(Shogenji 1999)許多哲學家(Shogenji 1999, Olsson 2002, Fitelson 2003)進一步提出了測量的方法,藉以比較兩組不同語句的融貫程度。然而,哲學家(Bovens&Hartmann 2003)已經用嚴謹的邏輯推論證明:沒有任何一個測量融貫程度的方法,能夠證明兩組語句中比較融貫的那一組,一定比另一組來得更貼近真實。這個爭論現在仍然在進行當中,而轉化成關於證詞來源可靠程度的探究。如果我們下次再遇到複雜難解的問題,應該訴諸最完美、推理緊密相扣而高度融貫的解釋嗎?或許值得再想想。
本文原於 2015 年 05 月 07 日刊載在鳴人堂,作者為官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