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應該是最廣為人知的哲學名言。名人作家都愛引用它,可惜大多一知半解、甚至胡說八道,像《超譯尼采》一樣超譯它。
「我思故我在」,多霸氣的文言中譯,難怪吸引人。若用白話表達,即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不但語感上頓失韻味,字面意思看起來也不特別,像句空話。
但實情是,它在西方哲學史上影響深遠,歷久不衰。到底它蘊涵什麼重要哲學意義,令康德、黑格爾、萊布尼茲等大哲學家都如此重視?這就要從笛卡兒的懷疑論方法說起。
建立知識,如建築房子,需要堅實的地基
我們自以為正確的日常知識,常常後來被發現錯誤。這本該是大家習以為常的現象,嚴謹的笛卡兒卻極為不滿。他認為知識就該正確無誤,但我們的知識系統混雜了不少錯誤觀念。如果慢慢挑出錯誤的部份,然後刪除,卻非好辦法。因為知識系統裡,觀念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我們以為沒有問題的觀念,也許是建基於其它錯誤觀念。
笛卡兒舉了個比喻,一籃子滿滿蘋果,如果擔心裡頭有些蘋果爛掉,為防止腐爛蔓延,我們應該往裡亂抓,抓到哪顆蘋果爛掉就丟掉,還是一氣呵成拿出所有蘋果,只把肯定新鮮的蘋果放回去?後者的做法似乎最保險。同理,笛卡兒認為,我們應該檢驗所有知識,只用正確無誤的原則作為基礎,重新建立知識系統,就像建築師需要堅實的地基,才能建造穩固的房子。
懷疑論方法:真有那種「不可懷疑」的知識嗎?
那麼,這塊知識樓房的基石該是什麼?笛卡兒認為它必須是「無法懷疑的原則」,因為只要可被懷疑,就可能出錯,無法建立穩固基礎。只有通過不斷懷疑,最後留下無法懷疑的東西,才可用它來建立知識。笛卡兒稱此為「懷疑論方法」(the Method of Doubt)。
為了達成這項艱鉅任務,笛卡兒建立了兩個經典懷疑論證,一是惡魔論證,一是夢境論證。根據這兩個論證,我們的知識幾乎無一倖免可被懷疑:
- 我們依賴經驗知覺建立的知識都可被懷疑,因為我們經驗知覺到的東西都可能只是夢中的情境,或像電影《Martix》的母體般,整個外在世界都是虛構出來。因此,關於這個世界的經驗知識可被懷疑。
- 那麼,像「1+1=2」這類無關經驗的數學知識呢?笛卡兒認為它們同樣可被懷疑,因為有可能有個全能惡魔一直欺騙我們,每當我們進行數學演算,惡魔就會作祟,令我們產出錯誤的數學結論。
按照上述推論,還有什麼東西是無法懷疑的?笛卡兒說:「有!」那就是「我正在懷疑」這件事。因為,無論我懷疑什麼也好,也無法懷疑「我正在懷疑」這 件事,因為當我懷疑自己是否正在懷疑,我也是在懷疑啊!因此,「我正在懷疑」本身是無法懷疑的。既然「我正在懷疑」是真,「我存在」亦為真,因為前者蘊涵後者:不可能我正在懷疑,我卻不存在。
疑點一:推論「我思故我在」時,會被惡魔欺騙嗎?
「我思故我在」就這麼簡單證明了?當然非也!
「我思故我在」貴為知識第一原則,自然受到眾多哲學家關注。事實上,有些哲學家認為它遺留不少疑惑,不易解決。根據他們的分析,我上述的闡明亦有誤導之虞。
首先,「我思故我在」是一個「推論」嗎?如果它是推論,這意謂笛卡兒真正關心的是結論:「我存在」。事實上,笛卡兒在《沉思錄》中確實想通過「我存在」與上帝存在的論證,保證我們的知識可靠。
不過,他的推論要正確,必先有個大前提——「凡思考的東西都存在」——即:
- 凡思考的東西都存在
- 我思考
- 所以,我存在
這個論證有不少疑難。首先,如果「我思故我在」是推論,何以保證我們在推論中不會像演算數學般遭惡魔欺騙,自以為推論正確?
有些論者認為惡魔論證的確強勁到摧毀一切知識,除非我們能肯定完美的上帝保障我們的知識;否則所有命題,包括「我思故我在」,都並非不可誤的知識(indefeasible Knowledge)。笛卡兒會否沒發現自己的惡魔論證可能令推論失效?
疑點二:「我思故我在」也需要其他前提,還能算是第一原則嗎?
其次,如果「我思故我在」需要預設某些前提才正確,它還能算是知識第一原則嗎?假如我們需要「凡思考的東西都存在」進行推論,那麼「凡思考的東西都存在」不是比「我思故我在」更根本(或至少平起平坐)嗎?事實上,笛卡兒自己也承認「我思故我在」需要預設,他在《哲學原理》中不避諱地明言:
當我說「我思故我在」是對所有能夠理性思考的人可擁有的首個且確定的命題時,我並不否認我們必須首先知道什麼是思想、存在和確定性,以及不可能有不存在的思想者(i.e.「凡思考的東西都存在」的加強版)等等。不過因為這些都是最簡單的概念,並且它們本身不足以提供任何存在事物的知識,所以我不認為有必要枚舉它們。
如果「我思故我在」需要預設,又如何成為知識第一原則?這涉及笛卡兒關注的「知識」到底是什麼。上面引文提供了線索:「它們本身不足以提供任何存在事物的知識」,亦即是說,笛卡兒真正關心的是「有什麼事物存在」的知識,上面引文提到的各種預設(譬如「存在是什麼」)都沒有斷言某一事物存在。反之, 「我思故我在」卻斷言「我」存在,因此它是(存有物)知識的第一原則。
疑點三:搞不好「我思故我在」是直觀,並非推論?
有趣的是,雖然笛卡兒承認「我思故我在」需要預設,但他在《哲學原理》卻截然反對它是推論:
當某人說「我思故我在」,他並不是利用一個三段論從思想演繹出存在,而是經由一個心靈直觀(intuition)而得到某種自明的東西。很明顯的,假如他要利用三段論做推論,那他就必須先認識到大前提:「凡思考的東西必存在」;但事實上,他學到「我思故我在」是經由他自己個 人經驗到:他不可能在思考卻不存在。
另外,他在《指導心靈的規則》再次強調它是直觀,非演繹推論:
那些直接從第一原則(i.e.我思故我在)之中導出的命題,一方面可以說是透過直觀被認識,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透過演繹推論而認識。但是第一原則本身只能透過直觀而被認識,而其他遙遠的結論只能透過演繹推論去認識。
什麼是直觀?笛卡兒提到它是我們能非常清楚明晰(clear and distinct)地直接認知到的東西。問題是,若論及清晰自明的直觀,「我在」似乎明顯比「我思」更能直接把握、更明確肯定。有些論者在闡明「我思故我在」時,便觸及這點:
即使每當我正在思考或懷疑一切時,都有惡魔欺騙我,令我的思想不斷出錯,但至少有「我」正被欺騙,至少有個「我」在思想,因此,當我思考時,必定有一個「我」存在。
其實,上述論說的是「我思」這活動直接肯定了「我存在」這事實。嚴格來說,這與「『我正在懷疑』是無法被懷疑」是不同的進路,不少論者把兩者混為一談。
在這詮釋下,「我在」似乎比「我思」更明確與不可懷疑。我們根本不需要先確立「我思」這命題不可質疑,再推論出「我在」;推論說顯得多餘無用。(這論點源自王少奎,1997)
辛提卡的實現說
哲學家辛提卡(Jaakko Hintikka)亦寫了一篇著名論文,論證「我思故我在」不是前提與結論之間的推論關係,而是言說行為造成結果的實現關係(performatory relation)。他的想法大致是:
當我思考「我是否存在」這問題,便會發現「我不存在」顯然是自我推翻,就像某個人用中文說「我不懂說中文」般述行矛盾(performative contradiction)。因此,「我思故我在」是通過「我思」這活動,實現(並直觀)到「我(必定)存在」這事實。
笛卡兒的《沈思錄》為上述提供了佐證,其中一段不再用「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cogito ergo sum)表達第一原則:
「我是,我在」(i am, i exist/ego sum, ego existo)這命題,每當我把它說出來或在心中考慮到它時,都是必然為真的。
不過,實現說並非毫無疑點。它會把「我思」(cogito)限制在思想活動,不能用「我感覺到痛」、「我欲求世界和平」等其他心靈意識活動取代。但是,笛卡兒在《沈思錄》中卻明確提到「我思」是包括想像、期望、希望、理想、想像等非思想的意識活動。
辛提卡為了解決這問題,主張「我思故我在」同時包含了「實現說」與「推論說」兩種詮釋。他認為兩種詮釋在笛卡兒著作中一直相互交替,只是笛卡兒沒注意到這點。
疑點四:是「我」在思考,還是只有思想存在?
就算我們同意辛提卡的觀點,不管是「實現說」或「推論說」哪種版本的「我思故我在」,都會碰到共同的理論困難。
我的老師劉創馥便論及,既然笛卡兒承認「我思故我在」需要預設,這些預設就必須受到質疑。因為即使「思想」、「存在」、「確定性」是非常簡單的概念,也不是忽略它們的理由,畢竟越簡單的概念越難把握,亦容易引起爭議,像圍繞「存在」這概念的哲學爭論便多不勝數。
更大的問題是,兩種詮釋都必須預設「有個東西在思考」這可疑的命題(而且這命題涉及「存有物」知識)。
18世紀著名的思想家林登伯格(George Lichtenberg)便指出,我們不能想當然把思維活動理解成「我在思考」。當思考發生時,可能只是有個「思考」在發生,不應該假定有個東西在思考。羅素亦認為「我」只是語法上方便的用字,嚴格來說是不合法的。
不過,哲學家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與皮考克(Christopher Peacock)相繼為笛卡兒辯護。他們認為「思想」本質上必須依賴於主體存在。因此,「思考存在」與「有個東西在思考」根本是同一回事,只是字眼上表述不同吧了。
他們兩個的辯護能成功嗎?即使「思想」必須依賴於主體存在,這主體是否「自我」實體(substantial self)?「自我」實體又是什麼
這些都是非常深奧專技的哲學問題,本文就走筆於此,畢竟看倌讀完此文,已比大多數人更瞭解「我思故我在」的哲學意義。真有興趣深入探究的人,可以參 考皮考克最新為笛卡兒辯護的論文 “Cogito Ergo Sum: Descartes Defended(2012)”--但它比我這篇文更重口味(笑)。
本文原於 2015 年 11 月 06 日刊載在鳴人堂,作者為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