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廖昱涵報導
二二八事件將滿 75 年，長期研究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學者李禎祥，日前出版新書《二二八的虐殺與逃亡》。他在講座中指出，當時行政長官陳儀採用「兩手詐騙」認知戰，一邊安撫臺灣人、一邊用「烏龍情報」向蔣謊稱叛亂要求出兵，更捏造暴行，用漢奸、日本餘毒等中國民族主義語彙煽動，勾起國民黨軍隊在中日戰爭對日的深仇大恨，將虐殺手段發洩在臺灣人身上，使得二二八無比血腥。他認為，陳儀的謀殺、蔣介石的令殺、國軍的亂殺，是二二八悲劇軸線。後兩者歸因於陳儀的認知戰而起，目前僅將二二八元兇歸咎蔣介石：「太便宜了陳儀！」
政大臺史所碩士李禎祥（攝影／廖昱涵）
知道兇手是誰，卻無法破案的二二八
李禎祥形容，二二八是「世界上最詭異的命案」，知道兇手是誰，卻仍無法真正破案。且兇手和死者臺灣人素不相識、素無恩怨，甚至兇者與死者關係號稱同胞「兩岸一家親」，但兇手卻對死者進行各種變態虐殺。二二八爆發到三月八日國民黨軍隊登陸臺灣，只有一個禮拜時間，如何累積這麼大的仇恨能量？這種深仇大恨究竟從何而來？
若將二二八當作一場命案，兇器不只是槍彈，還包括兩類不尋常武器，包括「砲彈、榴彈」，數量龐大宛若戰爭型態。以及「刺刀和鐵絲」，讓痛苦極大化，說明這是變態虐殺。
「兇手」使用 3 種奇特殺人手法，李禎祥認為，這手法和犯意密切相關，也與兇手如何看待死者有關。第一是刺刀殺人，案例遍及全臺，顯見是軍事決策。第二，鐵絲穿掌或綑綁，先用刺刀穿身再用鐵絲串綁。第三，將活人或死屍沈入水中，是殺人兼滅屍。
但李禎祥回顧國軍戰史，發現這些手法在之前國共內戰並未出現，只出現在中日戰爭，都是日本人殺中國人的手段。換言之，國民黨軍學習日本人殺中國人的手法，在二二八用來殺臺灣人。二二八更是軍事行動中的「肅奸」，在當時的中國，「奸」一字專指漢奸，等於臺灣人被國民黨軍隊當成漢奸來殺。
二二八受難者、畫家陳澄波遇害時所穿的衣服，刀痕彈孔清晰可見（圖片來源：Wikipedia，攝影／Liamphd ，授權：CC BY-SA 4.0）
綜合上述，李禎祥認為二二八這命案，在國軍認知上出現嚴重錯亂，不僅「祖國派精英」這些最不可能是漢奸的包括張七郎、陳澄波都遭殺。連官逼民反的「抗官者」並不是叛亂，卻都遭殘忍殺害。
認知錯亂的理由，李禎祥說：「原因就是陳儀發動史上最恐怖的認知作戰。」
陳儀「兩手詐騙」認知戰：一邊安撫臺灣人、一邊向蔣謊稱叛亂
回顧二二八當時局勢，整個抗爭基調是「打倒貪官污吏」，大體上未反叛中華民國和國民政府，也僅有少數如「二七部隊」體制外武鬥路線。二二八抗爭仍在「可防可控」範圍，未升級到叛亂層次。
李禎祥說，二二八初期，陳儀看似坐困愁城，被各路抗爭力量包圍。但其實從 3 月 2 日就開始向蔣介石請兵，實際上轉守為攻。並利用情報戰術，從島外包圍島內，這個「反包圍」局面，臺灣人渾然不知。
因為地理因素，當時臺灣與中國必須靠發送電報聯繫，也讓陳儀在電報中得到可以肆意操作誤解的機會。
陳儀最早已於 3 月 2 日向陳誠請兵：「電請陳總長迅調素質優良之步兵來臺肅清」（圖片取自：二二八事件檔案資料庫）
陳儀的認知戰包括情報戰和資訊戰。李禎祥說，情報戰主力由陳儀密集向蔣介石致電，資訊戰主要由中央社向中國媒體發布消息，利用輿論影響中央。
李禎祥從廣播學角度來解析，二二八是廣播與電報的戰爭。臺灣人用廣播號召抵抗，但範圍僅有全島。陳儀用電報主控輿論，視聽擴及全中國，勝負已經很明顯。更絕的是，陳儀左手用廣播對臺灣人虛以委蛇，右手用電報向蔣介石謊稱叛亂，兩手詐騙並借刀殺人，堪稱大陰謀家。
陳儀誇大數字、捏造暴行 臺灣人淪替死鬼
李禎祥解讀陳儀的認知戰策略可分為兩步驟：一是將暴動定調為「奸黨叛亂」，二是從「奸黨」嫁接中共、日本兩大敵人。他認為，這是很高明的權謀運用，因為當時中國多處暴亂、中共更全面叛亂，而陳儀誇大二二八的嚴重及急迫性，將臺灣變成唯一有日本和中共煽動叛亂的地方，讓蔣介石迅速出兵，自己則全身而退，完美借刀殺人。
李禎祥舉例，陳儀的認知戰包括「誇大數字」。像是警總呈報：「外省人死傷達萬，亦損失財產無算。」但實際上警總統計外省人在二二八死亡 57 人、受傷 1364 人、失蹤 10 人。軍統呈報：「台灣大學生集團簽名參加共黨者達三百名，全台各地共黨已發展至三萬餘人。」但實情是，中共省工委蔡孝乾說，二二八時「全省不過七十餘名黨員」。
另外，像是保密局密報蔣介石《台民暴行實錄》手稿中，提到 3 月 5 日高雄「暴徒萬餘圍攻要塞及 105 後勤醫院」但其中「萬餘」二字被直接改為「數千」。李禎祥說，檔案中看不出是誰改的，但敢在呈報蔣介石的原稿中直接刪改，可能是當時國民政府或保密局相當高層的官員。這說明南京方面對特務情報也覺得誇大，直接下修。
陳儀表面支持民主化改革，暗地要求派兵鎮壓（圖片來源：二二八事件臺灣本地新聞史料）
此外也「捏造暴行」。李禎祥說，像是由長官公署及警總流出、外省人流言謠傳，稱臺灣人「生剖孕婦、拉出胎兒、倒提胎兒雙腳扔死」。這不僅查無實據，林獻堂還曾予以怒斥，但這在中國人對日軍暴行的敘述中則有相似版本。再者，出自長官公署和警總流傳的「大溪中學女教員被輪姦羞愧自殺」謠言，還被呈報南京。但學者蘇瑤崇已專文考證為謊言捏造。
李禎祥表示，這些都將中日戰爭時中國人的悲情轉化對臺灣人的仇恨，為國軍的殘酷鎮壓鋪路。
為誇大二二八嚴重和急迫性，陳儀和特務機關向南京當局大量而密集的誇報、錯報、亂報、謊報等「烏龍情報」。李禎祥舉例，像是將二二八處理委員詆毀為「日本御用紳士」，將被補菁英稱作「陰謀叛亂首要」，甚至編造不存在的人物，例如嘉義暴動的領導者吳郡、吳森，還瞎報「東北張學良要來劫奪台灣張學良」。
李禎祥說，從情報學來看，二二八情報品質極低，但這是蓄意。顯示陳儀一幫人根本不在乎情報真假，只在乎是否能達成目的。
陳儀「烏龍情報」轟炸，使二二八至今真相隱身迷霧
隨著蔣介石的中計，陳儀認知戰宣告成功。李禎祥說，陳儀認知戰的對象就是蔣介石和國民黨軍隊，與其說是陳向蔣「請兵」，倒不如說是陳向蔣「用兵」。蔣介石在烏龍情報轟炸下，做出完全悖離事實的判斷：「惟最近竟有昔被日本徵兵調往南洋一帶作戰之台人，其中一部份為共產黨員，乃藉此次專賣局取締攤販，乘機煽惑，造成暴動。」
黃榮燦「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事件」木刻版畫，其後也被羅織叛亂罪名處死，成為白色恐怖受難者（圖片來源：Wikipedia，授權：Public Domain）
李禎祥分析，蔣介石宦養這麼多特務、掌握如此多消息管道，卻被下屬集體欺騙，情報叛亂也荒腔走板，創下紀錄。這突顯陳儀認知戰的可怕，也顯見蔣介石統帥的失格。
「用兵」成功後，讓臺灣迎來悲慘的大屠殺。李禎祥表示，陳儀極力將臺灣人醜化，特別以漢奸、奴化、日本餘毒等「中國民族主義」語彙煽動，勾起中國軍人對日本的深仇大恨，將日本人虐殺中國人手段用在臺灣人身上，使得二二八無比血腥。
此外，李禎祥認為，蔣介石對日軍「以德報怨」政策也有催化效果，日軍得以全身而退，國民黨軍隊仇恨無法宣洩，臺灣人就莫名其妙當了替死鬼。
「士兵看到台灣人的怪裝束，即開槍射殺⋯⋯士兵們說，台灣人不承認是中國人，他們打死中國人太多了，上頭准許我們來殺他們，這幾天殺得真痛快！還得再殺！殺光了，看他們還能造反不成？」從這段文獻可看出，國民黨軍隊屠殺的識別就是日式裝束，這是國軍簡化對漢奸的識別。而「他們打死中國人太多了」就是陳儀認知作戰成果。
陳儀沒有因二二八事件被懲處反倒高升。但最後是被蔣介石認定投共，被以「接見」蔣為由騙去新店公墓槍決，被拍下這張看似一臉錯愕的行刑前照片（圖片取自：臺灣轉型正義資料庫）
陳儀的認知戰不僅在當時取得極大的成功，甚至還影響力還持續至今。李禎祥指出，陳儀為了認知戰，製造無數烏龍情報，使二二八的真相「迷霧重重」。這些情報雖然捕風捉影甚至憑空臆造，但又非全無價值，仰賴後代學者的解讀能力。近年出現「反二二八」的逆襲力量，為陳儀、彭孟緝、國軍「平反」或指控本省人虐殺外省人、本省人僅有數百人死亡，也是認知作戰得逞對象。
李禎祥總結，陳儀的謀殺、蔣介石的令殺、國軍的亂殺，這是二二八悲劇軸線。後兩者歸因於陳儀的認知戰而起，目前僅將二二八元兇歸咎蔣結石：「太便宜了陳儀」
李禎祥也說，二二八已警示「和談是陷阱」。當年二二八處委會和陳儀和談，結果被誣為「日本御用紳士」入罪，許多人枉死。香港 1997 年簽訂中英聯合聲明，現在中共翻臉不認帳。他認為，如今還有藍營人士倡議和談、簽和平協議，真的是：「戇甲袂扒癢」。
李禎祥呼籲：「二二八悲劇是世界獨一無二，我們能做的就是對讓他『無二』，不能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