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奕萱
政治工作者,用生命而非學術理論體會性別平等的客家女人。走著走著,投入政治實務的日子,已夠一個寶寶從出生長到小二。保持生氣是我愛世界的方式。
「這個體制有一堆爛問題,一堆人叫我算了。」
兩週來,台灣 #MeToo 運動波濤洶湧,截至目前,文學、影視、教育、獄政、體壇等界都有加害者被指認。這不是台灣社會第一次「#MeToo」,但比起前幾次有零星受害者站出來,馬上遭受輿論強烈的檢討攻擊,2023 的台灣 #MeToo 雖然仍存在令人不適的言論、加害者搶奪詮釋權的「Idid」聲明,但整體而言,社會對性暴力受害者的支持更廣泛、執政者對制度面補強的回應也更即時且徹底。
這波 #MeToo 浪起處,是曾集眾人之力將問題悶在「茶壺內」的政治行業。這裡,也是受害者最被責難之處。
在《人選之人—造浪者》之前,政治工作者幾乎不敢抱持期待,這份職業有被大眾理解的一天。而比起政治工作者,更不敢奢望被理解,卻又真切被這部劇照見的還有一群人——做政治工作的女人。《造浪者》選擇呈現的,不僅只政治工作的無奈,更大篇幅描繪政治工作房間裡的大象:性別盲與性暴力。
小簡的性騷擾、趙昌澤的私密影像威脅,幾乎是這場 #MeToo 的大型預告片。

永遠不對的時機:「大局當前」的假議題
自第一位前黨工公開在職期間遭遇性騷擾的經歷,總統蔡英文便呼籲不要譴責受害者,民進黨主席賴清德則在中常會受訪表態「面對性平事件,沒有大局為重」,隔天更以 LINE 官方帳號發文,表明態度。
可惜,受害者仍遭批評「為什麼當初不講,選舉了才講」、「必是為了錢/名/利」、「政治判斷太差,不知自己會被對手利用」,媒體人蔡玉真甚至公布「只在限友動態傾訴性騷經驗」的受害者姓名身份,強烈、赤裸地警告受害者「閉嘴」。
如蔡玉真般的攻擊者們不會承認,台灣兩年一場選舉,加上非選舉年的政治攻防從未停止,他們口中的「挑時機」,其實是「要挑的話根本沒有時機」。
以最早表態的民進前黨工處境為例,2020 年說出受害經驗,會被罵「疫情期間民進黨已經夠挨罵了,為什麼還來增加負擔」;2021 年說,會被罵「四大公投岌岌可危,為什麼這麼不會選時候」;2022 年說,會被罵「九合一迫在眉睫,難道要讓國民黨整碗捧去」。以上批評,能輕易更換成任何其他政黨版本。
所有對「時機」的挑剔,都不過是在換個方式說,「性犯罪比起我心裡的那個大局,沒那麼重要」,是經過價值排序後的選擇。
殘忍的是,受害者比誰都清楚「大局」,不用任何人來訓斥,她們早已先在心中承擔「大局」壓過「個人創傷經驗」的致命重量。
大局重於泰山 受害輕如鴻毛?
不分政黨的受害者,最初踏入政治工作都是為了讓國家更靠近嚮往的方向,為起造那個未來,搬磚拾瓦、造浪搖槳。受害者不只明白「大局」,甚至是為大局而來。
所以當性騷擾發生,即使多數公開的受害案例都已離職、轉換到完全無關的行業,理論上已無後顧之憂,「大局」仍如鬼魅一樣壓在他們心上。
職場性騷擾難處理,不僅因《性別工作平等法》規範的申訴機制漏洞,還受職場上的「關係」橫加阻礙。當性騷擾發生,比起論對錯,現實上更常先比拼人脈資本,加害者可透過人脈施壓被害者,讓被害者遭遇性暴力後,還可能面對工作受阻或失業的後果。
越是陽剛、看重人脈的行業,越講究輩份、看重人情文化、「大師崇拜」,因此,輩分職位較高的人,就越受保護。受害者不只在原單位待不下去,甚至在整個行業重新求職都有困難。
於是,「說出受害經驗」,常成為「離職換行」的原因或結果。受害者要不就因為發聲而丟工作,要不就得等換工作後,才能為自己言說。這種受制的情況,在政治行業裡延伸得更幽遠。
即使轉行,受害者心中對國家的期許並未改變、她們始終顧忌自己嚮往的「大局」,她們既是所屬政黨最忠誠的支持者,也是最被背叛與傷害的一群。
錯的從不是選擇發聲的受害者。錯的,是將性騷擾文化與大局綁在一起的加害者、旁觀者。
放諸台灣主要政黨,無論對國家主權、經濟體制、社會福利的想像有何差異,其實並沒有任何政黨所期待的大局,必須建立在「侵犯他人性自主」上。
是加害者與旁觀者透過每一次未經同意的黃腔、不當觸摸,持續實踐一個令 promising young women被取消、被噤聲的政治工作文化,迫使人才離開、讓集體期待的大局來得更慢更難。
缺席的組織、被放生的個人
在台灣,所有主要政黨都高呼「性別平等」「拒絕性壓迫(在此包括性別盲與性暴力)」,我們先不去懷疑政黨的誠意,相信這是他們真心推崇的理想。在此理想下,仍能看見在這波 #MeToo 運動以前,政黨太少對其內部文化中的性別問題負起責任。
政治行業對「做組織」的想像,還崇尚由陽剛父權打造的酒桌文化、無黃腔不幽默,預設「能接受一切言語肢體互動」才稱得上「拿對方當朋友」。這些互動不只發生在黨工與選民之間,也存在於黨工聚會和日常工作環境上,但政黨過去缺乏足夠的魄力糾正。
組織的缺席讓「性別平等」和「拒絕性壓迫」的理想成為個人要一肩扛起的責任。
亦即,我必須自行負起實踐的行動與後果,包括了「不冒犯他人」與「獨自面對他人的冒犯」。如果我在實踐過程中,拒絕了未經我同意的冒犯,或者拒絕扮演配合起哄的旁觀者,因此被認定是「不夠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影響升遷機會,甚至在原有崗位遇到刁難,都是我需要一力承擔的,組織並不會做任何干預,當然也不提供協助。
當性別盲的黃腔笑話天天發生在辦公室內,總是保持沈默、不跟著發笑,就是「不好相處」;如果出聲制止,則是「不圓滑」。這些標籤,都是政治工作上的阻礙。相反的,漠視性平,參與糟糕的爛笑話,則不會有任何後果。這使實踐性平變成一個陷阱,誰當真誰吃虧。
從性別盲升級成「性騷擾」的案件,則會被以「兄弟會」式的手段解決,首先為加害者辯解「他沒有那個意思」,接下來是「為了和氣互相退一步」「他只是一時犯傻,別毀了他的一生」,性創傷在此處理邏輯中,成為一件可以「喬」的事。

示意圖(圖片來源:AI 生成 / 指令:一名女性在黑暗中哭泣)
#MeToo 浪已起,裝睡的組織叫不醒
當性平事件廣泛存在,組織的袖手旁觀,其實就是在默認前述的文化是可被接受的。性壓迫幾乎不必付出代價,才有那麼多「大局當前」也管不好自己的犯行。
性壓迫的結構,既不利於女人,也不利於仗義執言的男人。正直的 pomising young guys 持續被錯待,女性與有正確性平意識的成員感受到不被歡迎、被排除,難以持續職涯、較難升遷進入決策圈,最終劣幣驅逐良幣,糟糕的結構不受挑戰也沒有改進。
組織的缺席,可能也解釋了為什麼這波 #MeToo 運動裡,國民黨和民眾黨的案例偏少。
當此二黨少數案例發生後,黨中央並未及時採取有效行動,如傅崐萁性騷案,現任主席朱立倫和時任主席馬英九不曾道歉;陳雪生成為台灣史上第一個法院認證性騷擾判賠8萬元的立委,國民黨至今未啟動任何評議與黨紀處分。
民眾黨志工性騷案,柯文哲要求「具名檢舉」才處理;民眾黨前網路組副組長遭黨內高層性騷,柯文哲拒不道歉。
國民黨和民眾黨無疑是以用組織的身份對受害者表達:「我們不只過去選擇缺席,此刻也並不打算改變,說出你的受害經驗將不會得到任何幫助」藉此威嚇受害者繼續沈默。
性平有票!採取行動的政黨終將贏得未來
回到對「性騷擾案件在選前七個月大量爆發,是否會影響『大局』」的焦慮,其實,「爆發」本身並不是影響「大局」的關鍵,決定各政黨最終得票的,是面對性騷擾爆發的態度和處理。
新聞永遠會被新聞蓋過,政黨採取的行動,將決定下一則新聞標題是「OO 黨即刻改革」或「OO 黨保持沈默」。
面對劉仕傑被爆出入黨參選前,涉嫌意圖性猥褻的案件,時代力量道歉並表態永不錄用;民進黨則將性騷案件相關主管一率停職或調查,執政內閣將修訂性平三法列為下會期第一優先法案;國民黨為平息「一面堅持提名性騷當事人陳雪生,一面強力攻擊經調查確定案發時不知情、無吃案疑慮的對手林飛帆」,被質疑雙重標準,提議將性平三法修正提前到立法院臨時會(七月底前)。
以民進黨、時代力量為首的政黨要做台灣的「自由派」,確實承擔了更多「進步價值」的重量。
我們看到的是,政黨內部其實有足夠的勇氣和意識面對改革責任,只是始終有部分狂熱支持者,尤以民進黨支持者為主,試圖對重視性平問題的支持者潑糞、將一切「左的」都打成「膠的」,並稱民進黨為「沙包黨」,批評各界對民進黨「過於苛求」。
#MeToo藍綠皆有,性別議題成政黨站穩腳步的契機
MeToo運動證明,重視性平問題並不膠,且非常務實。
自由派政黨事實上已廣納 35 歲以下青年為選舉基本盤,既要享受「天然獨」是他們的原生認同,就必須同時接受性別平等也是他們的內建價值。這並非樂觀地說他們人人都是能長篇論述的女性主義者,但他們對性別議題的重視絕對強烈,一部同婚專法帶來的紅利,足以讓執政黨一路從 2019 年獲益至今。政黨對 #MeToo 的態度,則是同婚之後,下一個影響他們投票意向的重要指標。
這些人的票,不願進行性平改革的國民黨與民眾黨柯文哲搶不走,但 2022 年民眾黨曾證明,如果他們聰明地投資在性平問題上備受好評的黃珊珊,這些青年票是可移動的。
民進黨的狂熱支持者必須面對,政黨基本盤本就會隨政黨的發展和時代的推進而變。
從黨外到黨禁解除,民進黨在野所能吸引且勝選需要的基本盤,與已經執政後的 2023 年並不同。民進黨已經不可能在缺乏青年支持的前提下,僅靠剛民主化時已聚攏的基本盤,在大型選舉中佔優勢。
意圖搶佔青年票的,也不僅是自由派政黨。
年年選舉,各政黨都在苦求青年選票。青年票還沒有過於堅定的政黨認同,換句話說,這票比起已有死忠支持政黨的中老年人,還值得拉。而人的政黨認同是會在一次次投票中逐漸習慣並穩固的,因此,拉到一張青年票,對政黨而言獲益不只眼前,更在未來。
為拉攏青年票,政黨與候選人常假外求。如改換服裝風格、學會臉頰愛心和流行簡語。但其實,政黨作為「以價值為產品」的品牌,真正能吸引客戶的,始終還是得向內求:政黨的價值理念是什麼。浮於表面的「年輕化」並非不可,但它們只能是本質上的加權選項,不能取代本質。
青年沒有堅定的政黨認同,卻不一定沒有堅定的議題價值。
性別議題,恰是能高度影響青年認同度的議題。比起追問受害者「為何選擇大局當前說出來」,他們更希望看見政黨追問加害者「大局當前你怎麼管不好自己」。
MeToo 一定會影響選情,但是正面或負面影響、與對手的正負之間拉開多少差距——不是性騷擾的受害者「說與不說」決定的,而是政黨「行動與如何行動」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