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文化價值的老建築遭到拆除、燒毀,在臺灣各地層出不窮,原因常連結到土地開發及龐大利益。為了保留這些文化資產,許多人不斷奔走、陳情,卻遭外界貼上「文化恐怖份子」的標籤。身為被貼標籤的一份子,現任國立臺灣博物館規劃師的凌宗魁,受邀到「沃草公民之夜」直播時提到,從臺北市古亭區的紀州庵來看,歷經兩次火災,燒到剩下現存的「離屋」,文化資產「自燃」成了臺灣特產。然而,如果能看見「被消失」的文資和它們的故事,從中感受臺灣文化和政治的足跡,或許就能發現,比起盲目開發更值得我們珍惜的是什麼。
隨著紀州庵消逝的宴席文化與城市想像
1927年間建造,座落於臺北市古亭區、新店溪畔的「紀州庵」,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凌宗魁指出,現存的紀州庵,在日本時代是「料亭」(料理店)。依當時的飲食習慣,去到料亭不會是吃完就走,而是搭配整套風雅的行程,形成一種特殊的社交儀式,藉以營造良好的氣氛和心情,接著就可以「談很多事情」。
紀州庵這座料亭之所以會蓋在新店溪畔,在於溪流的流速適合泛舟。來到這裡的客人,會先乘船到新店溪泛舟、釣魚,船上有廚師立刻料理,搭配著品酒、賞景,船隻一路划到碧潭,當作晚宴的「前菜」。從碧潭回到紀州庵之後,客人可以先沐浴更衣,接著到和式建築中的聚會空間「大廣間」,看表演、用正餐。凌宗魁表示,這整套社交儀式,展現跟現在完全不同的飲食文化,也呈現了當時的人對於城市空間的想像和使用方式。
凌宗魁也指出,現存的紀州庵,其實只是作為宴會廳的「離屋」,主要的「本館」和用來招待賓客的「別館」分別在1996、1998毀於火災。他語帶無奈地表示,「這是臺灣的特產」。而逃過火災的紀州庵離屋,原本面臨拆除、改建為停車場的命運,在附近居民陳情後,臺北市政府以這裡於二戰後曾被當作臺灣省政府員工宿舍,也是小說家王文興成長的環境,在這樣的構想下,僅剩下原規模1/3的紀州庵,才變身為現在的「紀州庵文學森林」。
「臺灣鐵道飯店」被幹走的資產和重建機會
離開日式料亭,凌宗魁接著介紹臺灣第一個官方營業、規模最大、系統最完整的西式飯店「臺灣鐵道飯店」。這座飯店落成於1908年,由日本時代「鐵道部」規劃、建設,從整套菜單到飯店的服務方式,全部比照歐洲飯店規格。臺灣鐵道飯店原址在臺北車站大門前方,現在新光三越百貨公司的位置。凌宗魁指出,臺灣鐵道飯店雖然不算撐過1945年5月31日的「臺北大空襲」,被美軍炸到只剩樓板跟牆壁,但就算是這樣,在當時仍有修復可能。
凌宗魁接著說到,二戰後中國國民黨政府接手統治臺灣,台鐵原本打算修復臺灣鐵道飯店,但飯店中原本剩下的歐洲進口銀製餐具、美國進口空調,還有當時為了提供法式料理、販賣全臺灣獨家的進口氣泡水而購買的特製冷凍庫,這些重要資產「都被幹走了」。在修復成本高、修好後裡面也沒有這些重要設備下,台鐵放棄了修復的計畫。飯店的原址,隨著多次轉手,最後到新光集團手裡,變成現在的百貨大樓。至於,臺灣鐵道飯店裡那些原有的資產,到底被誰幹走了呢?凌宗魁則悠悠地說,就是「比鐵路局先來接收的行政長官公署」。
臺中一中「紅樓」已消失 反抗精神仍傳承
已經消失的珍貴文資,還包括原本矗立在臺中一中內、後來被拆掉的「紅樓」。凌宗魁指出,像建中、中一中這些學校裡之所以有紅樓,是因為日本大正天皇時代,主要對應的建築材料就是磚造,而臺灣主要生產紅磚,所以造就了許多地方都能看到紅樓的地景特色。而中一中紅樓的特別之處,在於建造的時候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物料短缺,在主要建築結構完成後,只能裝設木地板,不像其他同時期的建築,已經使用鋼筋混泥土打造地板。
雖然中一中紅樓使用木地板,但這項特色卻意外地跟這間學校自由的校風產生連結。凌宗魁提到,日本時代雖然有些日本老師友善對待臺灣學生,但也有帶著殖民國優越感的老師,常用「清國奴」三個字來羞辱臺生。當時學生雖然不敢直接反抗老師,但會集體「跺地板」表達不滿。在整棟建築物都使用木地板的情況下,一個班級跺地板,其他班級聽到聲音、感覺到震動,也會跟著響應,成為一種「檯面下反抗」的方法,建築本身則成為學生們的「武器」。
紅樓這棟具有歷史及文化意義的建築後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在樣板式的鋼筋混凝土大樓。這讓許多中一中校友覺得可惜,因而於今年展開募資計畫,預計在原址重建紅樓。
從《文資法》與教育著手 讓老建築不再燃燒
面對臺灣許多文化資產「自燃」、消失的下場,凌宗魁指出,《文化資產保存法》中對於產權人權益保障不夠,其實是原因之一。《文資法》的主要功能,是用來判定建築是否具有文化資產價值,如果有文資價值,就採「凍結式」保存,這也讓產權人後續無法開發,獲取期望的利益。在這種的情況下,產權人可能就會因為氣憤而出現過激行為,「就算不用喝酒,可能都會想去放一把(火)什麼的」。後來發現了這個的癥結,才制定了如容積轉移、減稅等配套措施,但對比於完全開發能帶來的利益,仍微不足道,這也讓許多文資遭毀的憾事持續發生。
凌宗魁也指出,除了《文資法》的問題,這跟長期來教育體制中如何教導「歷史認知」也很有關係。長久下來,就形成了文化資產和自己沒有直接相關的普遍觀念,更演變為「人生在世幾十年,只有我的戶頭跟我直接相關;下個月房租、房貸都不知道在哪,還談什麼歷史記憶」等價值觀。
從《文資法》存在的問題,以及透過教育形塑而成的社會文化來看,如果能從這兩個方向著力、改變現狀,文化資產或許能漸漸走向不再「自燃」毀滅的未來。
原文刊於201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