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立陶宛步槍兵聯盟連長：下班練槍守護家園 ，面對侵略全民做好準備

談起對立陶宛(Lithuania)的印象，很多人可能會想起中學課本中，總是與愛沙尼亞、拉脫維亞並列的「波羅的海三國」。近年立陶宛因為拒絕配合中國「一帶一路」政策，挺住壓力與台灣建立實質外交關係1，是第一個接受以「台灣」為名設置代表處的歐洲國家，因此屢屢登上台灣新聞版面，也讓更多人認識到，這個跟台灣有著相似處境，同樣面臨大國威脅的東歐國家。

立陶宛位於波羅的海東岸，建國歷史可追溯至西元十三世紀。近代立陶宛堪稱國運多舛，中世紀曾經強盛一時的「波蘭—立陶宛聯邦」於1795年慘遭列強瓜分，其中立陶宛被帝俄併吞，開啟後續將近200年反覆遭到鄰近大國干涉、佔領，以及人民起義反抗的血淚歷史 2。

1989年，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三國民眾發起「波羅的海之路(the Baltic way)」跨國牽手抗爭行動，這場超過200萬人的跨國和平示威活動引起全世界矚目，象徵著三國人民脫離紅色鐵幕追求獨立的決心。最終，立陶宛在1990年3月11日宣布恢復獨立國家地位，是第一個脫離蘇聯的東歐國家。

是什麼樣的力量，長期支撐著小國寡民對抗大國入侵？

Donatas Gikinius，來自「立陶宛步槍兵聯盟(Lithuanian Riflemen’s Union, LRU)」的連長，他接受《沃草》專訪時表示，立陶宛跟台灣一樣長期面臨大國侵略威脅，而且人口更少、軍隊規模更小，必須仰賴社會力量協助國防事務。許多立陶宛人自願接受步槍兵訓練，隨時可以支援防衛任務，「立陶宛人把保衛國家看作全體國民的事情，而非只是職業軍人的業務。」

Donatas的斜槓人生：是企業經營者，也是「步槍兵聯盟」連長

今年六月下旬，Donatas應邀來台參與活動，分享立陶宛獨特的民兵制度。他現年44歲，平時是一名企業家，經營家族擁有的小型漁產企業，同時也創業開設廣告公司擔任總監，平時工作事業與國防軍事沒有直接關聯。

談起加入步槍兵聯盟的原因，Donatas直言，最重要的關鍵是2014年俄羅斯侵略烏克蘭，快速佔領烏克蘭東部大片國土與克里米亞半島。

該次戰爭充分顯示獨裁者普丁對外侵略野心，而同樣位於「紅色海嘯第一排」，歷史上總是成為俄國侵略目標的波羅的海三國，人們立刻感受到危機感。Donatas表示，「立陶宛人民在紅色鐵幕中被禁錮了50年，所以我們深知俄羅斯的侵略野心不會停在烏克蘭，我們必須盡快做好準備。」

為了增強國防實力，立陶宛政府在2015年恢復義務役徵兵制度，許多立陶宛人也以具體行動展現保衛國家的決心。Donatas表示，自從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義務役與志願加入正規軍隊的人潮大排長龍，即使填完報名表格，也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被通知入伍，於是他選擇另一種保衛家園的管道，申請加入歷史悠久的立陶宛步槍兵聯盟。

超過百年歷史的立陶宛民兵制度：步槍兵聯盟

步槍兵聯盟創設於1919年，距今已有105年歷史，當時立陶宛才剛剛在前一年宣布脫離德、俄兩國輪番控制而邁向獨立。新生的立陶宛軍隊規模小、制尚不完備，但是立即面臨列強干預，於是兩位創始人Vladas Putvinskis與Matas Šalčius發起成立步槍兵訓練組織，號召立陶宛民眾接受包含步槍射擊在內的基礎軍事訓練，保衛自己居住的城鎮。儘管後來的歷史發展相當坎坷，步槍兵聯盟在蘇聯統治時期遭到鎮壓，被迫成為地下反抗游擊隊，也曾經流亡海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1990年立陶宛再次獨立之後重新獲得官方認可。

Donatas向《沃草》說明，步槍兵聯盟並非私兵部隊，而是立陶宛整體國防體系的一部分3。立陶宛政府制定專法賦予步槍兵聯盟法律地位，委託軍方調派退役或現役軍官擔任步槍兵聯盟指揮官，並且提供器材設備與經費補助。步槍兵聯盟屬於非營利性質的「準軍事組織」，平時依據法規自主運作、演訓，支援警方維持治安或邊界巡邏；一旦發生戰爭，就會由立陶宛國防部調度指揮，參與城鎮防衛任務。

如何加入？哪些人參加步槍兵聯盟？

關於如何加入步槍兵聯盟接受訓練？Donatas表示，「立陶宛國民可以自願提出申請，但是填完申請資料後，還需要經過安全性審核。」如同台灣必須防範中國滲透，步槍兵聯盟也會調查申請者背景，例如，是否有犯罪前科？是否與FSB、GRU等俄羅斯情報單位有關連？有安全性疑慮的黑名單人員，就不能加入步槍兵聯盟。事實上，立陶宛政府已經在2022年立法禁止境內持有永久居留證的俄羅斯籍或白俄羅斯籍人士持有槍械4。

除了安全性過濾之外，如果接受軍事門檻較高的「戰鬥步槍兵」訓練，還需接受軍規級的醫學檢測，包含生理與心理評估5。

步槍兵成員每月至少會有一個週末進行射擊或戰術訓練，除此之外，每週也有一至兩天的培訓課程，時間通常是晚上6、7點下班後的時段，訓練頻率可以依據個人需求自行調整。雖然訓練課程會帶來一些體力負擔，造成身體疲勞甚至肌肉痠痛，不過Donatas認為，這就像是去參加運動俱樂部，「沒有人會強迫你，（訓練頻率）完全取決於個人意願，但是若想要熟練專業技術，就必須認真投入並且自我要求。」

步槍兵聯盟會依據成員受訓專業類別發給裝備，其中「戰鬥步槍兵」將獲得更多作戰裝備，若覺得公發裝備不足也能夠使用自購裝備。Donatas強調，即便是可能投入第一線實戰的戰鬥步槍兵，成員百分之百都是志願參加者；儘管步槍兵聯盟有來自政府撥補的經費預算，但是許多成員願意自行負擔裝備成本，例如他就自費買了步槍、子彈、光學瞄準鏡、熱成像瞄準鏡、頭盔、抗彈板。

值得注意的是，步槍兵聯盟成員女性比例相當高。Donatas依據個人受訓經驗指出，「步槍兵聯盟中大約有40%左右是女性參與者」，而且隨著新世代加入，女性比例已經比他剛加入聯盟時提高不少。也有一些年輕人接觸步槍兵培訓後，確認自己適合軍事訓練，進一步報考軍事院校或成為職業軍人，因此步槍兵聯盟就像是社會與軍隊之間的中介橋梁。

步槍兵來自於民間，也廣受社會支持

2022年俄羅斯再次入侵烏克蘭，立陶宛總理席莫尼特（Ingrida Simonyte）為了鼓勵民眾接受軍事訓練，率先宣誓加入步槍兵聯盟。查閱步槍兵聯盟官網年報就可發現，2020年步槍兵聯盟參與人數約1萬人，但是今年（2024）人數已經超過1萬4千人，成長幅度頗為驚人。可見俄羅斯威脅、政府領袖帶頭號召，促使更多立陶宛民眾加入步槍兵行列6。

儘管受到政府支持，但是作為「準軍事組織」，立陶宛社會大眾又是如何看待步槍兵聯盟？台灣網路上常常看到「民兵＝私兵」的負面言論，是否也存在於立陶宛呢？

Donatas告訴沃草，步槍兵聯盟由一般民眾組成，依據政府制訂的法規運作，在立陶宛擁有相當廣泛的社會支持度與信任度，即便沒有加入聯盟的人，也會願意協助或支持步槍兵聯盟運作。

例如包含他在內的許多雇主都願意提供「無薪假」，讓步槍兵成員可以參加日間演訓。平時經商的Donatas，把參加步槍兵聯盟比喻為替國家「買保險」，每個立陶宛人都是這個國家的股東，如果有更多人願意利用閒暇時間學習軍事技能，願意投入在地防衛工作，「就像是為立陶宛這間公司買一份可靠的保單，這是非常划算的投資」。

在訪談過程中，Donatas還提到步槍兵聯盟支援許多公共事務，例如COVID-19疫情期間，具備醫療急救專業的步槍兵人員，也曾投入協助醫院篩檢站工作，或許這也是步槍兵聯盟獲得立陶宛社會大眾支持的重要原因。

不只是軍事功能，步槍兵帶動人際連結與社群意識

同樣令人好奇的是，步槍兵聯盟內部風氣是否就跟軍隊一樣呢？

Donatas認為，儘管步槍兵聯盟如同軍隊存在著單位編制、軍階與指揮關係，但是成員之間更像是基於一起訓練、出任務的夥伴關係。「出任務的時候是集體行動，只有一個人強大是不夠的，我們的理念是相互支援，團隊合作才能確保安全，發揮最大實力。」為了保持團隊戰力，如果隊友裝備不足，其他人也會願意集體募資，為經濟狀況較不良好但有意願接受訓練的隊友購買或分享裝備給他。

有別於職業軍人，步槍兵聯盟的成員背景就顯得非常多元，團隊中可能有律師、教師、醫師等專業人士，也可能是企業主、自營業者、一般上班族、專業技師，這樣的組成方式不僅更貼近社會現況，加入步槍兵聯盟也會帶來人脈連結，認識各行各業不同背景的人們，無形中建立起一種在地化、信任彼此、互相支持的社群意識。「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或許從步槍兵團隊中，就找的到能夠幫得上忙的人。」

經由Donatas的解說，讓我們對歷史悠久的立陶宛步槍兵制度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立陶宛政府部門與步槍兵聯盟，依據法律規定建立緊密的指揮與合作關係，讓民間力量成為政府應對重大危機的助力。近年來台灣也有不少民間組織自發性投入民防工作，如何讓這些民間團隊與公部門合作配合，真正達到「全社會防衛」的理想，或許是現階段台灣民防政策應該思考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