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帥又有才華我們怎會不知道作家朱宥勳嘆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竟曾是禁忌

發佈時間 2022/6/17 10:28:14
最後更新 2022/6/20 10:19:20

【沃草】記者朱乃瑩報導

70 年前(1952)發生在新北山村的鹿窟事件,是白色恐怖早期最大規模的政治案件。作家朱宥勳指出,因參與中共地下黨刊物而被通緝,逃亡途中死於鹿窟山村的「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這名字在臺灣曾是個禁忌,解嚴前後被重新發現時,讓許多青年作家大感震驚:這個人「又帥又有才華」、「我們怎麼會不知道?」

他也觀察到,上一代的作家基於威權遺緒與文學偏好,較少以威權歷史為題材,但 40 歲以下的創作者反而出現「隔代遺傳」的傾象,大量開採這些威權時期的歷史故事。對於影視改編、文學創作常被檢視真實程度,他則認為,這需要時間沈澱與持續扎根歷史教育,如果歷史記錄足夠完整,大家對改編的接受度就會提高,「(日本的)織田信長在影視作品有 500 種樣子,沒人覺得有問題,因為歷史就在那裡。」

精通文學與音樂、被稱為「臺灣第一才子」的呂赫若,因為白色恐怖躲藏到新北石碇山區鹿窟,不幸遭毒蛇咬死,年僅 36 歲(圖片來源:魏吟冰採訪、撰稿,〈謎樣的遺憾拼圖——呂赫若〉,收於臺中市政府文化局《黯到盡處,看見光:台中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訪紀錄》,2016)

精通文學與音樂、被稱為「臺灣第一才子」的呂赫若,因為白色恐怖躲藏到新北石碇山區鹿窟,不幸遭毒蛇咬死,年僅 36 歲(圖片來源:魏吟冰採訪、撰稿,〈謎樣的遺憾拼圖——呂赫若〉,收於臺中市政府文化局《黯到盡處,看見光:台中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訪紀錄》,2016)

國家人權博物館在剛結束的臺北國際書展策劃「讓光折射:閱讀地景的暗角」系列活動,本(6)月 4 日邀請臺大歷史系教授陳翠蓮、作家朱宥勳對談「文學與歷史中的鹿窟事件」。鹿窟事件是 1950 年代最大規模政治案件,當時在臺的中國共產黨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簡稱「省工委」)已陸續被破獲,部分黨員逃到鹿窟山區建立基地,情治機關、軍警系統在 1952 年 12 月動員上萬人封山,抓捕共產黨員與數百名村民。

朱宥勳指出,他幾年前應人權館邀請,走訪鹿窟並寫成旅行札記。他表示,鹿窟事件因為涉及日治時期重要作家、「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大概是文學圈最熟悉的案件,但呂赫若這個名字在戒嚴時期一直都是禁忌,直到 1990 年代才被重新發現,讓年輕作家大感震驚:這個人才華洋溢、長得又帥,而「我們怎麼會不知道?」

呂赫若本名呂石堆,1914 年出生於今天的臺中潭子,是日治時期有名的小說家,在戲劇、音樂、文學也有深厚造詣。其作品多以日文寫成,在其 1950 年身亡數十年後,才由政治受難者林至潔(林雪嬌)翻譯為中文出版。朱宥勳指出,呂赫若在日治時期就有一點左傾,但比較像是知識份子的社會關懷,不見得會化為具體行動,可是經過二二八事件後,呂赫若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在臺地下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並主編其刊物《光明報》。

「被外省人強暴、婚後染梅毒被遺棄」 呂赫若二二八前小說反映「祖國就像梅毒」

「日治時期的作家,只要寫到(接連)遭遇不同族群的可憐女性,通常都是對臺灣的隱喻。」在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夕(1947 年 2 月 5 日),呂赫若曾以中文發表短篇小說〈冬夜〉,朱宥勳感慨,雖然還沒發生二二八事件,但呂赫若寫作當下,已經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好像隨時會有槍射來射去」,體現了作家敏銳的觀察力。

作家朱宥勳(攝影/朱乃瑩)

作家朱宥勳(攝影/朱乃瑩)

女主角彩鳳的丈夫在二戰期間被日本徵兵到南洋,再也沒有回來,為謀生計在酒家工作,遇到與「接收」工作有關、光鮮亮麗的外省人,被其性侵後結婚。朱宥勳解釋,當時刻板印象就是「外省人比較會談戀愛,本省人比較大男人主義」,戰後初期小說常有女主角被外省人吸引,呂赫若藉由彩鳳這種「即便關係開頭是殘暴、不正當的,但他說會愛我、會照顧我」的描寫,表達當時臺灣人對「祖國」的期待感。

婚後的幸福沒有維持多久,彩鳳後來被丈夫傳染性病並拋棄,丈夫不但索回結婚時的大筆聘金,還稱「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先前那些男人留下來的病?」染上性病的彩鳳無法回到酒家,只能從事私娼,處境變得比婚前還慘。朱宥勳分析,這種情節是同一時期小說的「公式」,代表在當時作家心中,「祖國變得像梅毒一樣」;丈夫的惡毒言語,則象徵國民政府喜歡指責臺灣留有「日本遺毒」。

1949 年《光明報》遭破獲,引發「基隆市工作委員會案」,呂赫若展開逃亡,根據與他同事躲詞在鹿窟的同志口述史,呂赫若在鹿窟山上被毒蛇咬傷,因為得不到有效醫療,於 1950 年 9 月過世,只活了36歲。呂赫若家人不敢保留其手稿、書籍,將其全數埋在荔枝園中,並澆水加速腐化,只有一本日記(1942-1944)因記載孩子的出生日期,而被保留下來,2004 年由臺灣文學館出版,2020 年由家屬捐贈給臺文館。

呂赫若日記(來源:臺灣日記知識庫,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呂赫若日記(來源:臺灣日記知識庫,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朱宥勳分析,上一代的作家基於威權遺緒與文學偏好,較少以威權歷史為題材,但 40 歲以下的創作者反而出現「隔代遺傳」的傾象,大量開採這些故事。作家賴志穎於 2005 年發表的故事〈紅蜻蜓〉融合了呂赫若的形象,與白色恐怖期間,國防醫學院學生霍振江被槍決後,輾轉成為學弟妹「大體老師」的故事。

〈紅蜻蜓〉故事中,「表弟」操著解剖刀,一節一節切割「表哥」的遺體,每一刀都會回憶一段故事,帶出一個青年知識份子的養成與戰後遭遇,也隱晦表達同性之愛。朱宥勳說,主角不僅是在切割遺體,也是解剖歷史。

朱宥勳最後分享自己以鹿窟為題材的未發表作品〈臺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在虛構的 2047 年描述一群親共熱血青年的故事,對應 1951 年發生的鹿窟事件,「他們有點像中國『自乾五』,沒拿什麼好處就傻傻幫人賣命,有種奇妙的壯烈。」

這個組織為逃避臺灣政府追剿,逃進山村尋求「老祖母」的庇護。組織後來將村民關在「光明寺」中刑求拷打,逼迫村民互相指控,而德高望重、從頭到尾沒被攀咬過的「老祖母」,緩緩說出「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們了」,暗示他就是鹿窟事件的倖存者、村長之女陳政子。

文學一定要有真實?朱宥勳:如果歷史教育正常、紀錄完整,改編就沒人覺得有問題

朱宥勳指出,用「改頭換面」的虛構故事轉寫白色恐怖的歷史,他也曾被問過,「現在 2022 年,我們還躲什麼?」感慨戒嚴時期必須學習「迂迴而有文學感」地寫作,如今不需要再迂迴,創作者的課題變成「如何直白而有文學感」。他也提到先前爆紅但也有不少批評的電影《返校》,「就是直白但沒找到電影感,別的國家已經掌握了,但我們才剛在學。」

鹿窟事件紀念碑(攝影/洪國鈞)

鹿窟事件紀念碑(攝影/洪國鈞)

主持人張維修指出,在文學寫作如何處理「真實」的問題,是長久以來文學與歷史爭論的重點。朱宥勳感慨,戒嚴時期的歷史教育並不正常,許多前輩作家會焦慮、擔心歷史消失,才會有前輩作家李喬為了保存資訊,刻意將小說寫成無比詳細的流水帳,搭配許多年表,「自願讓他的小說成為(歷史的)載體。」

朱宥勳認為,臺灣正處在一個過渡期,一方面好像有很多資料、檔案支持歷史研究,創作者認為歷史已經「穩固」,可以用改編填進自己的創意,但也有人認為歷史並不穩固,貿然改編會讓一般大眾誤解歷史。他認為這需要時間沈澱與持續扎根歷史教育,如果歷史記錄足夠完整,大家對改編的接受度就會提高,「(日本的)織田信長在影視作品有 500 種樣子,沒人覺得有問題,因為歷史就在那裡。」

註解

  1. 自乾五:中國網路用語,為「自帶乾糧的五毛」簡稱,意指未直接受政府雇傭,卻仍發表支持中共或親政府言論的「五毛」。「五毛」源於中國宣傳部門曾傳出對網路評論員發文「每帖按5角錢加薪」。
  1. 光明寺:情治人員曾將數百位村民囚禁在鹿窟光明禪寺(建於 1913 年的佛教寺院,當地原稱為菜廟)訊問數個月,許多人遭受酷刑。受難者李石城曾指證被打掉兩顆牙齒,決定不補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