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朱乃瑩報導
70 年前(1952)發生在新北山村的鹿窟事件,是白色恐怖早期最大規模的政治案件。作家朱宥勳指出,因參與中共地下黨刊物而被通緝,逃亡途中死於鹿窟山村的「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這名字在臺灣曾是個禁忌,解嚴前後被重新發現時,讓許多青年作家大感震驚:這個人「又帥又有才華」、「我們怎麼會不知道?」
他也觀察到,上一代的作家基於威權遺緒與文學偏好,較少以威權歷史為題材,但 40 歲以下的創作者反而出現「隔代遺傳」的傾象,大量開採這些威權時期的歷史故事。對於影視改編、文學創作常被檢視真實程度,他則認為,這需要時間沈澱與持續扎根歷史教育,如果歷史記錄足夠完整,大家對改編的接受度就會提高,「(日本的)織田信長在影視作品有 500 種樣子,沒人覺得有問題,因為歷史就在那裡。」
國家人權博物館在剛結束的臺北國際書展策劃「讓光折射:閱讀地景的暗角」系列活動,本(6)月 4 日邀請臺大歷史系教授陳翠蓮、作家朱宥勳對談「文學與歷史中的鹿窟事件」。鹿窟事件是 1950 年代最大規模政治案件,當時在臺的中國共產黨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簡稱「省工委」)已陸續被破獲,部分黨員逃到鹿窟山區建立基地,情治機關、軍警系統在 1952 年 12 月動員上萬人封山,抓捕共產黨員與數百名村民。
朱宥勳指出,他幾年前應人權館邀請,走訪鹿窟並寫成旅行札記。他表示,鹿窟事件因為涉及日治時期重要作家、「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大概是文學圈最熟悉的案件,但呂赫若這個名字在戒嚴時期一直都是禁忌,直到 1990 年代才被重新發現,讓年輕作家大感震驚:這個人才華洋溢、長得又帥,而「我們怎麼會不知道?」
呂赫若本名呂石堆,1914 年出生於今天的臺中潭子,是日治時期有名的小說家,在戲劇、音樂、文學也有深厚造詣。其作品多以日文寫成,在其 1950 年身亡數十年後,才由政治受難者林至潔(林雪嬌)翻譯為中文出版。朱宥勳指出,呂赫若在日治時期就有一點左傾,但比較像是知識份子的社會關懷,不見得會化為具體行動,可是經過二二八事件後,呂赫若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在臺地下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並主編其刊物《光明報》。
「被外省人強暴、婚後染梅毒被遺棄」 呂赫若二二八前小說反映「祖國就像梅毒」
「日治時期的作家,只要寫到(接連)遭遇不同族群的可憐女性,通常都是對臺灣的隱喻。」在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夕(1947 年 2 月 5 日),呂赫若曾以中文發表短篇小說〈冬夜〉,朱宥勳感慨,雖然還沒發生二二八事件,但呂赫若寫作當下,已經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好像隨時會有槍射來射去」,體現了作家敏銳的觀察力。
女主角彩鳳的丈夫在二戰期間被日本徵兵到南洋,再也沒有回來,為謀生計在酒家工作,遇到與「接收」工作有關、光鮮亮麗的外省人,被其性侵後結婚。朱宥勳解釋,當時刻板印象就是「外省人比較會談戀愛,本省人比較大男人主義」,戰後初期小說常有女主角被外省人吸引,呂赫若藉由彩鳳這種「即便關係開頭是殘暴、不正當的,但他說會愛我、會照顧我」的描寫,表達當時臺灣人對「祖國」的期待感。
婚後的幸福沒有維持多久,彩鳳後來被丈夫傳染性病並拋棄,丈夫不但索回結婚時的大筆聘金,還稱「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先前那些男人留下來的病?」染上性病的彩鳳無法回到酒家,只能從事私娼,處境變得比婚前還慘。朱宥勳分析,這種情節是同一時期小說的「公式」,代表在當時作家心中,「祖國變得像梅毒一樣」;丈夫的惡毒言語,則象徵國民政府喜歡指責臺灣留有「日本遺毒」。
1949 年《光明報》遭破獲,引發「基隆市工作委員會案」,呂赫若展開逃亡,根據與他同事躲詞在鹿窟的同志口述史,呂赫若在鹿窟山上被毒蛇咬傷,因為得不到有效醫療,於 1950 年 9 月過世,只活了36歲。呂赫若家人不敢保留其手稿、書籍,將其全數埋在荔枝園中,並澆水加速腐化,只有一本日記(1942-1944)因記載孩子的出生日期,而被保留下來,2004 年由臺灣文學館出版,2020 年由家屬捐贈給臺文館。
朱宥勳分析,上一代的作家基於威權遺緒與文學偏好,較少以威權歷史為題材,但 40 歲以下的創作者反而出現「隔代遺傳」的傾象,大量開採這些故事。作家賴志穎於 2005 年發表的故事〈紅蜻蜓〉融合了呂赫若的形象,與白色恐怖期間,國防醫學院學生霍振江被槍決後,輾轉成為學弟妹「大體老師」的故事。
〈紅蜻蜓〉故事中,「表弟」操著解剖刀,一節一節切割「表哥」的遺體,每一刀都會回憶一段故事,帶出一個青年知識份子的養成與戰後遭遇,也隱晦表達同性之愛。朱宥勳說,主角不僅是在切割遺體,也是解剖歷史。
朱宥勳最後分享自己以鹿窟為題材的未發表作品〈臺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在虛構的 2047 年描述一群親共熱血青年的故事,對應 1951 年發生的鹿窟事件,「他們有點像中國『自乾五』,沒拿什麼好處就傻傻幫人賣命,有種奇妙的壯烈。」
這個組織為逃避臺灣政府追剿,逃進山村尋求「老祖母」的庇護。組織後來將村民關在「光明寺」中刑求拷打,逼迫村民互相指控,而德高望重、從頭到尾沒被攀咬過的「老祖母」,緩緩說出「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們了」,暗示他就是鹿窟事件的倖存者、村長之女陳政子。
文學一定要有真實?朱宥勳:如果歷史教育正常、紀錄完整,改編就沒人覺得有問題
朱宥勳指出,用「改頭換面」的虛構故事轉寫白色恐怖的歷史,他也曾被問過,「現在 2022 年,我們還躲什麼?」感慨戒嚴時期必須學習「迂迴而有文學感」地寫作,如今不需要再迂迴,創作者的課題變成「如何直白而有文學感」。他也提到先前爆紅但也有不少批評的電影《返校》,「就是直白但沒找到電影感,別的國家已經掌握了,但我們才剛在學。」
主持人張維修指出,在文學寫作如何處理「真實」的問題,是長久以來文學與歷史爭論的重點。朱宥勳感慨,戒嚴時期的歷史教育並不正常,許多前輩作家會焦慮、擔心歷史消失,才會有前輩作家李喬為了保存資訊,刻意將小說寫成無比詳細的流水帳,搭配許多年表,「自願讓他的小說成為(歷史的)載體。」
朱宥勳認為,臺灣正處在一個過渡期,一方面好像有很多資料、檔案支持歷史研究,創作者認為歷史已經「穩固」,可以用改編填進自己的創意,但也有人認為歷史並不穩固,貿然改編會讓一般大眾誤解歷史。他認為這需要時間沈澱與持續扎根歷史教育,如果歷史記錄足夠完整,大家對改編的接受度就會提高,「(日本的)織田信長在影視作品有 500 種樣子,沒人覺得有問題,因為歷史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