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朱乃瑩報導
前民進黨立委黃國書坦承曾擔任調查局線民並退黨事件，重新引發外界對威權體制加害者的關切。《沃草》特別研究被認為是加害者的軍法官，發現一位忠黨愛國、在「十大奪命軍法官」中名列第三，白色恐怖時期判處 167 位受難者死刑的「績優」軍法官范明，就曾因為一個案件判決結果不如上意，不但斷送官途，甚至遭到瀆職罪起訴，即使遇到蔣中正過世得以減刑，仍遭判刑 1 年 9 個月。最後考量其父被中共殺害、本人也「辦理匪諜案數百件，因績優曾蒙總統召見」，才得以緩刑 3 年，逃過牢獄之災。
圖：前警總軍法處長、陸軍總部作戰督察委員會少將委員范明經手的判決書，受裁判者為王子煃。翻攝檔案局資料照。
前新竹玻璃董事長陳啟猛因政治案件入獄，警總軍法處最初判決陳啟猛無罪，卻被上級退回，要求重新調查。重新審判的結果是，陳啟猛被判 12 年，而當初判決無罪的軍法官、軍法處長及副處長，均被判瀆職罪。其中，軍法處長范明曾是戒嚴時期判死刑數量第三多的軍法官，官拜少將，還曾受蔣中正召見，當然是忠黨愛國的典型。但在這一次判決中不但斷送官途，還差點坐牢，也讓人看見威權體制下加害者的複雜性。
軍法判決須經上級核定 軍法官難獨立審判
戒嚴時期政治案件的特徵是，即使是社會上的普通公民，一樣適用軍法審判。軍事審判有別於一般司法審判，軍法官做出的判決須經上級核定，上級軍事長官對於審判結果，可以要求再議、復議、復審。因而很難期待司法獨立性。最具典型的代表就是蔣中正，作為三軍統帥，蔣中正干預過 44％ 軍事審判，而被他覆核過的案件中，有 61% 是重刑（十年以上、無期徒刑、死刑）。
范明在「十大奪命軍法官」中名列第三。促轉會於 2019 年底建置「轉型正義資料庫」，整合威權時期政治審判的檔案，並公開參與各級審判者的姓名、職稱，讓社會檢驗。促轉會今（2021）年 2 月公佈研究結果指出，判決死刑數量前十名的軍法官共判處 1153 人死刑，其中排名第三的范明共判處過 167 件死刑。
促轉會統計「終審判處最多死刑的前10位軍法官」，范明以167件名列第三。翻攝促轉會任務成果報告摘要。
范明從 1950 年起擔任軍法官，經手過「鹿窟事件」、「廖學鋭案」等重大案件，深受黨國賞識，升至警總軍法處長、陸軍總部作戰督察委員會委員。因升至主管職，范明在 1960 年後就未曾親自審判案件，僅有一次是 1964 年回鍋審判「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台獨案」。
與僑商貿易被判「資匪」 富商遭沒收財產、坐牢十一年
前新竹玻璃董事長陳啟猛為工商界名人，1964 年新竹玻璃壓花工廠落成時，還曾請到省政府主席黃杰、美國大使 Jerauld Wright 等人出席剪綵。據判決書記載，陳啟猛 1953 年在香港接觸從事東南亞貿易的印尼僑商康良材，而情治機關認為，康良材實際上是中共的商務專員，為中共購買汽油、輪胎、橡膠等等「戰略物資」。在情治機關眼裡，陳啟猛持續與康良材貿易是「資匪」的叛亂行為：買東西是「推銷匪貨」、售貨則是「為匪蒐購戰略物資」。除此之外，陳啟猛為康良材提供工商資訊，也成為一條大罪。
1972 年 5 月，陳啟猛被調查局懷疑叛亂，收押後移交給警備總部偵辦。軍事檢察官起訴之後，警總軍法官孟廷杰認為證據不足，僅憑陳啟猛自白及獄友的證詞，無法證明陳啟猛犯罪，於 1972 年 8 月判決陳啟猛無罪。
無罪判決簽核到警總副司令王潔時，被王潔駁回並要求重新調查。國防部情報局介入調查之後認定陳啟猛有罪，軍法處長范明、副處長聶開國、軍法官孟廷杰等三人「明知其有罪而不使其受罰」，被以瀆職罪名起訴。聶開國的罪狀是教唆孟廷杰放水，屬於「教唆犯」；范明則是因在判決書上補充判決無罪的理由，與孟廷杰同為「正犯」。
新竹玻璃壓花工廠開幕儀式。前排右起：新竹玻璃董事長陳啟猛、美國大使 Jerauld Wright。翻攝國史館資料照。攝影／朱乃瑩。
判一人無罪，軍法官及主管變「瀆職」
檔案指出，陳啟猛被關押時，向獄友杜斯溫透露自己「被吸收」，但杜斯溫在庭上稱，自己是被刑求後才說出這項證詞。書記官並未記載上述證詞，被庭審軍法官孟廷杰事後要求補上。之後書記官稱是孟廷杰堅持加上刑求說法，目的是為陳啟猛脫罪。令孟廷杰不服的是，情報局並無覆判權力，也未重新調查或諮詢專業法學意見，擅自推翻警總判決，甚至因此認定原審法官瀆職。
判決書認為，范明等人服務於軍法處多年，「深知匪偽統戰手段無孔不入，叛徒掩飾犯罪方法之花樣繁多，當不可能為其閃爍之詞所惑」，卻仍判決陳啟猛無罪，絕對是故意瀆職。不過 1975 年因蔣中正去世，立法院通過減刑條例，將一般犯罪刑度減輕一半，范明實際刑期為 1 年 9 個月，且考量他出身黨國家庭，其父被中共殺害、其本人「辦理匪諜案數百件，因績優曾蒙總統召見」，得以緩刑 3 年。雖然逃過牢獄之災，但仕途已形同斷送。
而陳啟猛則在這番波折後，於1976 年被判 12 年徒刑、沒收財產，直到刑期將屆的 1987 年，才因為人權團體的壓力，與姚嘉文等 26 名政治犯一同假釋。他在 2002 年申請補償，補償基金會認為，原判決漠視陳啟猛曾抗議是被迫自白，且縱使陳啟猛曾經加入康良材組織、「推銷匪貨」或搜集臺灣商業資訊，也不代表他有「著手實行」推翻政府，而通過補償案。
從上述例子可見，威權體制的加害結構體系嚴明，層層宰制，即便功在黨國、位高權重的加害者如范明，也難以擺脫。戒嚴時期的軍法官動輒判人死刑，理由各異，但正如受難者陳欽生曾回憶，宣判他 12 年的軍法官王雲濤，開庭時還先向他道歉：「我也知道你的案子有問題，但是所有的案子早就有人決定了，我也沒辦法。」我們只能期待讓加害體系的運作真相能儘速被揭露，釐清各層級加害者的責任，早日還所有受難者公道。
（本篇報導洪國鈞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