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皓
政大國發所碩士,政治是一生志業。看美國籃球、台灣棒球、英國足球,喜歡聽英搖和獨立樂團,熱愛黑幫與活屍電影,能騎車就不會走路。有五隻很吵、愛吃飯、愛喝水的可愛貓貓。
長期以來,世人對戰爭的印象主要落在兩軍對壘廝殺,但對於戰爭、特別是侵略行動後,侵略國透過什麼方法坐實佔領、遂行控制,較少進入大眾的視野中。對此,英國「王家三軍聯合國防研究所」(RUSI)在其研究報告揭露,俄羅斯在 2022 年 2 月侵略烏克蘭後,如何透過「非正規作戰」在佔領的烏克蘭領土上試圖實現它的侵略作戰計畫。研究指出,俄羅斯運用的手法包括,控制和鎮壓手段、運作反情報機制、使用非正規部隊及獲取作戰情報。RUSI 的專家們示警,面對敵國侵略威脅的國家應該對非正規作戰抱持高度警覺,在一切太遲之前採取積極行動,辨識並破壞敵國在國內的代理人網絡,讓侵略難以實現。
對佔領領土的控制和鎮壓
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在每個俄軍佔領的烏克蘭「州」級行政區都成立了「臨時行動小組」,負責協調佔領政府和反情報機構的運作。這個小組由 FSB 官員指揮,搭配 FSB 反情報部門、專責基礎設施的人員,以及負責控制公共秩序和執行任務的特戰部隊,這是自第二次車臣戰爭(1999-2009)以來俄軍慣用的模式。
俄羅斯用系統性的方法建立佔領政府。他們首先會奪取公共衛生、教育、房屋、稅收、警察、選舉和地方政府等所有類型的記錄,包括公用事業、保險公司和非政府組織的私人檔案,用以建立一張地圖、確認人與人之間的關聯,以及是否和烏克蘭政府有聯繫。臨時行動小組的駐防部隊會佔據警察局或消防局這類地點,並設置拘留、處理、審問和酷刑室,而酷刑室使用的設備(如電刑工具)在許多佔領地區都相同,顯示這是一個系統性的計畫。
佔領政府將佔領區的人口分類、並對社區進行資訊隔離,包括干擾電視及廣播頻率、監聽當地居民的通訊等,並會切斷當地與烏克蘭基礎設施的聯繫、重新連接到俄羅斯的基礎設施以便進行監控,也會透過監控處理當地試圖將訊息發送到烏克蘭其他地區的人。同時,俄軍會挨家挨戶檢查房屋,確認居民和烏克蘭國家單位之間是否存在聯繫。在這個過程中,佔領政府主要獲得當地執法機構成員、公務員等代理人的協助,這些代理人大多都是地方政府的低階官員,他們無法為俄羅斯人奪取或管理當地政府,但可以發揮抓耙子和情報網的功能,例如:向佔領政府舉報一位沒有依規定教授符合俄羅斯官方價值之新教材的學校校長。
根據過去在車臣共和國的經驗,FSB 的假設是需要該地區 8% 人口的合作(無論主動或被動),才能使反情報機制發揮作用,而要達到控制 8% 人口的目標,暴力是一個能夠確立控制的有效手段。暴力對於不同的目標存在不同的應用方式:俄羅斯打算殺掉或俘虜烏克蘭民族主義者這類高度優先目標,但因為他們沒有打下基輔、敖德薩、哈爾科夫及其他主要城市,這些人大都不在俄軍控制範圍內;對擔任高階職位或控制國家關鍵基礎設施的人,如果非主動合作者,俄羅斯會透過直接恐嚇等手段迫使他們妥協,例如:審問、毆打、拘禁並對其家人實施酷刑;對可能參與抵抗行動者,處理的方式則較為複雜,一般而言會是審問、暴力,但對於特別受到關注的人,FSB 會依照第一輪審問所獲得的資料做為分析基礎,再進行第二輪、甚至第三輪審問,有時則會搭配酷刑實施。也有些人會被移送到俄羅斯本土進行審問,透過這種做法,將使這些受審問者被烏克蘭抵抗網絡懷疑是否已變成雙面間諜、或和俄羅斯情報單位達成了條件交換才獲得釋放。
另一個俄軍進行恐嚇和鎮壓的手段是集體懲罰。在很多俄軍佔領的城鎮中,烏克蘭當地居民拍攝了他們的行為、並將影片上傳到社交媒體上,或向朋友、家人和烏克蘭政府透露俄軍的動向細節,烏克蘭軍隊則蒐集這些訊息作為炮擊的依據。俄軍因此對所有居民進行搜查、檢查他們的手機,向烏克蘭政府或外界傳遞訊息的人會被拘留、審訊、施以酷刑或被處決,許多無辜的烏克蘭人僅僅是因為被懷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遇害。當抵抗行動帶來集體懲罰的結果,當地居民會開始思考家人、朋友、社區可能受害的風險。另一方面,俄羅斯佔領政府會控制商店和食物分配,壟斷資源供給的管道、也破壞了城鎮的正常生活,迫使許多居民只在必要時才會外出。
非正規部隊的使用和任務調整
在全面入侵烏克蘭之前,俄羅斯編制中的特種部隊(Spetsnaz)數量一直快速擴大,外界預期這將使俄羅斯軍隊擁有更強大的偵察和直接行動能力。然而,特種部隊的擴張卻導致了俄軍中普遍缺乏有能力的步兵,許多戰術群的兵力明顯不足、裝甲運兵車上經常只載了三名步兵,步兵的短缺問題在與烏克蘭的激戰中被放大,也由於缺乏能作戰的線列步兵(line Infantry)部隊,導致特種部隊被部署為輕裝步兵送上前線,連帶造就高傷亡率,可用於特種部隊任務的人員因此比預期要少得多。
在侵略開始之後,俄羅斯正規部隊的任務被非正規部隊接手成為常態。為了遏制俄羅斯突擊部隊的傷亡,俄軍極力動員來自頓巴斯和盧甘斯克等佔領區域內的人民來編成幾個營,他們被用於對烏克蘭戰壕進行大規模步兵突擊,以辨別烏克蘭的火力位置,為後方的俄羅斯突擊部隊提供協助,這也導致頓巴斯和盧甘斯克等佔領區域人民組成的部隊大量傷亡。
與俄羅斯情報總局格魯烏(GRU)關係密切的瓦格納集團(Wagner)也在戰爭期間進行了任務調整。據外媒指出,瓦格納集團起源於 2014 年,其領導人為俄羅斯寡頭、與總統普丁關係密切的 Yevgeny Prigozhyn,Prigozhyn 被稱為「普丁的大廚」,因為他的崛起源自其餐館為克里姆林宮提供餐飲服務,他也被認為能夠直接向普丁提出政治建議。另一位瓦格納集團的要角是前格魯烏中校 Dmitri Utkin,「瓦格納」集團的名稱正來自於他的呼號。身為軍團創立者的 Prigozhyn,外界認為他扮演的是協調俄羅斯政府的角色、Utkin 則擔任軍團指揮官的角色。儘管被外界描繪為俄羅斯的秘密僱傭軍,克里姆林宮一直否認與瓦格納集團之間有所關聯。
RUSI 專家指出,瓦格納集團的武器和設備多是透過俄羅斯官方組織供應。在俄羅斯入侵初期,瓦格納集團的主要任務是在非洲和敘利亞協調俄羅斯的夥伴操作資訊戰,形塑俄羅斯得到廣泛國際支持的氛圍,直到開戰後由於俄軍進度不如預期、遭受挫敗,瓦格納集團便快速調度軍事專家和突擊部隊進入烏克蘭,並在俄羅斯監獄中進行大規模招募活動,同時以高薪做為誘因鼓勵退役飛行員參戰。
除此之外,俄軍在戰爭過程中也加劇了對特種部隊支持的海外的、與俄羅斯特種部隊友好的軍事或政治組織的依賴,例如:經由特種部隊建立的幌子公司非法採購製造海鷹-10 無人機(Orlan-10)所需的原料、從伊朗採購滯空攻擊彈藥(loitering munition,又稱自殺式無人機)等,而與伊朗之間的戰略關係則是俄羅斯特種部隊和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進行外交接觸所促成。當俄羅斯國防工業越來越依賴這些非正規組織,這些組織也會努力保持他們對俄烏戰爭的重要性來獲得利益。
俄烏雙方人工情報的運作及偵查
滯留在俄羅斯佔領地區上的烏克蘭人試圖抵抗,儘管烏克蘭人準備抵抗入侵的比例在遭遇侵略前就不低、俄羅斯入侵後更大幅增加,但抵抗的意願和行動不見得會帶來效果。在俄羅斯入侵初期,一些被佔領的城鎮出現了組織性的和平示威活動,這些行動並未奏效,反而使活動組織者成為鎮壓標的;像塗鴉這類行為可以維持抵抗運動,但對於俄軍的心理影響不大,除非出現多地區協調過後的大規模破壞行動,否則零星的反抗往往只會導致抵抗網絡被破壞,因此直接的破壞行動只有在兩個目的下才被節制地使用:一是破壞俄羅斯在佔領地區的反情報制度;二是在烏克蘭正規部隊進入一個區域之前,對俄羅斯部隊行同步破壞。大多數的直接行動都是由獲得在地抵抗網絡協助的烏克蘭特種部隊執行,因為他們能夠在執行任務後撤退,對既有抵抗網絡帶來的風險較小。
抵抗運動更大的價值來自偵查和情報蒐集。在戰爭初期,人工情報使得烏軍可以炮擊俄羅斯部隊,當戰線拉長,抵抗運動維持的人工情報網絡,更讓獲得國際夥伴軍事奧援的烏克蘭軍隊,能用長程火力精準打擊俄羅斯的指揮、控制及後勤基礎設施。這樣的情報網絡有賴於人工情報處理和秘密通訊技術,熟悉這些技能的人員主要都來自特勤部門。
對烏克蘭境內的俄羅斯代理人網絡而言,人工情報同樣重要,他們協助俄軍瞄準烏克蘭軍隊和國家關鍵基礎設施,包括對能源基礎設施進行戰損評估,這些訊息經過加密後傳到俄羅斯手中。要保持這類情報取得需要高水準的人工情報、秘密通訊和間諜情報技術(tradecraft),格魯烏也為此進行了任務重組,過去負責暗殺行動、破壞歐洲各國穩定的「29155 部隊」經歷幾次曝光後,該部隊指揮官 Andrei Averianov 被賦予了新單位的指揮職務,主要任務就是人工情報工作,該單位成員也包括先前曾被揭露而無法再從事秘密間諜工作的 29155 部隊人員。
俄軍在獲取有關目標或地點的情報訊息方面沒有什麼困難,但為了蒐集、分析、傳播這些訊息,格魯烏建立了一個中心來協調在烏克蘭的偵查工作,這個中心的分析師們每天都會收到代理人們的報告,並和地理空間情報及透過其他方法收集來的資料進行交叉參照,隨後這些訊息會被送到相關的軍區指揮所,並向下發送到軍團的火力控制總部;若是要執行戰術性目標,則訊息會被發送到砲兵戰術群、俄羅斯航太軍、俄羅斯黑海艦隊位於塞瓦斯托波爾(Sevastopol)的總部或伊斯坎德飛彈部隊,以便進行長程攻擊。
目標中心對於偵查結果的接收和分析工作是以 24 小時為週期進行的,但提供給軍隊的相關情報只會是有限的背景資訊,以利進行攻擊目標上的排序。有些被攻擊的目標是烏克蘭多年前的軍事設施,這證明即使格魯烏沒有獲得最新的情報,他們仍有製造目標的動力,儘管俄軍在收集情報和攻擊目標之間一直存在延遲問題,他們還是持續在尋找目標、並有能力攻擊目標。不論俄軍是為了展示其情報能力,或者想藉由攻擊目標摧毀烏克蘭的信心,對於烏克蘭軍隊,以及守護周邊區域安全的北約正規部隊而言,要如何識別和打破格魯烏佈建的人工偵查網絡將是重要課題。
俄羅斯在非正規作戰的優勢與劣勢
俄羅斯的第一個優勢是,俄國情報部門在入侵前就在烏克蘭招募了大量代理人,代理人網絡提供源源不絕的人工情報來支持俄軍在當地的作戰。RUSI 的專家們認為,借鑑烏克蘭的經驗,其他國家應該在敵國建立起當地的代理人網絡和支持系統前,就對網絡進行抵制和破壞。「假旗招募」是俄羅斯建立大型代理人網絡的有效手段,而這種手段不只被用在烏克蘭,在俄烏戰爭期間,德國情報系統發現單位內部也存在俄羅斯代理人。RUSI 並示警,消息顯示俄國情報部門正試圖顛覆東歐國家摩爾多瓦(Moldova),透過擴大戰線來增加西方的經濟和政治成本。
俄羅斯非正規作戰的另一個優勢,是用系統性方法鎮壓佔領的烏克蘭領土,儘管手段粗暴、對當地的經濟和生活品質帶來可怕的影響,但在限制抵抗運動並維持控制十分有效。俄羅斯維持鎮壓系統的基礎是他們從當地蒐集的各種資料,對當地人士的審問紀錄等資料,都會被納入 FSB 進行俄羅斯境內安全管理和反情報工作的數位工具「光譜」(Spectrum)中,加上從其他 FSB 的管理系統攫取的數據,讓俄羅斯情報部門想了解特定烏克蘭人士時,可以透過「光譜」使用相關的審問報告及案件資料。RUSI 擔心,俄羅斯會向其他專制國家推銷這類用於監控、管理的數位工具。
而俄羅斯在非正規作戰的劣勢之一,是俄國情報部門的文化問題。如《俄羅斯如何用「非正規作戰」替侵略烏克蘭鋪路:收買親俄政軍要員、利用宗教掩護間諜》一文指出,俄羅斯在烏克蘭進行非正規作戰尚缺乏成功條件的情況下就展開全面侵略,顯示俄羅斯情報部門沒有獨立評估計畫可行性、官員間存在過度樂觀的偏見,他們傾向向上級報告自己的成功而隱瞞缺點,這在評估「烏克蘭的俄羅斯代理人網絡中,有多少人會在全面入侵的情況下主動支持俄羅斯」一事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俄羅斯人對侵略成功的可能性顯然存在不切實際的想像。
俄羅斯非正規作戰的另一個劣勢在於它是公式化的,在面臨壓力下,俄羅斯的反應是回歸蘇聯時期的作法,而非進行創新,這讓俄羅斯軍隊儘管可以對毫無戒心的目標迅速擴展作戰規模,但由於作戰行動間有相互暴露的風險,對於存在警覺的國家來說這樣的做法是脆弱的。然而,俄羅斯情報部門還是存在相當程度的活力,例如:瓦格納集團、重組的格魯烏任務部門,這些部門很快就能抓住機會,並獲得俄國政府相應的授權和支持。
英國歷史學家 Ian Kershaw 描述希特勒政權的活力時,用「為元首而努力工作」(working towards the Führer)這句話來詮釋,俄國情報部門也是如此,他們傾向揣摩普丁的意圖來展開行動,哪個部門更接近普丁的意願且行動更為成功,就會得到更多的資源和關注,反之則得到懲罰。這樣的競爭關係讓俄國情報部門內部十分活躍、也願意承擔任務風險,其負面影響則是內部會推卸責任、不太會做準確的事後檢討,其結果是,儘管俄羅斯情報部門可能在烏克蘭失敗了,但這不太可能阻止他們在未來繼續做為俄國脅迫活動的核心,因此如何對抗俄國情報部門仍然非常重要。
抵抗的意義
2023年5月4日,俄羅斯指控烏克蘭在3日深夜以兩架無人機攻擊克里姆林宮,意圖刺殺普丁。俄方聲明並指出,「俄羅斯保留在適當時間和地點採取報復措施的權利」,俄國前總統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也隨即呼籲,「除了消滅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之外,沒有別的選擇」。
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依然是進行式,烏克蘭的抵抗也還在持續。
即使如報告中所述,烏克蘭被佔領地區的抵抗可能是零星的、看似對俄軍起不了威脅,但這些星星之火仍然提供了大量可貴情報,使烏軍能對俄軍進行反擊。這也是何以俄軍在佔領地區內透過暴力、干擾通訊、分化、極化等手段進行鎮壓,並且急切地想抓捕烏克蘭的抵抗領袖和抵抗者,他們擔心的是無法有效控制、無法撲滅抵抗運動的火苗,擔心的是烏克蘭人的團結。
試想,若烏克蘭如俄羅斯侵略前所預期的、在普丁口中的「特別軍事行動」開始的 72 小時內便崩潰,高階官員和將領紛紛投降,那自然等不到友軍奧援、等不到美國、法國、日本、德國、義大利、加拿大、英國等七大工業國領袖先後訪問基輔表達支持、提供各項資源,世界上其他的自由國度也沒有機會透過此起彼落的串連聲援烏克蘭、呼喚人道的普世價值。
Carl von Clausewitz 在其名著《戰爭論》中指出:「戰爭只不過是政治伴以其他手段的延伸」,俄羅斯選擇入侵烏克蘭,同樣出自於以軍事手段達成政治目標的想定,即一個失靈的烏克蘭政府和歡迎俄軍的烏克蘭人民,然而如眼下所見,烏克蘭全國上下展現的是堅強的戰鬥意志。對長期飽受中國侵擾、武力威脅的台灣而言,全世界也在看,從政府到人民,台灣保衛家園的決心到哪裡?做了哪些強化自我防衛能量的準備?
和台灣一樣,烏克蘭面對著一個憑恃武力和國際影響力意圖將它消音、從世界上抹去的敵國,而烏克蘭人選擇奮勇抵抗,他們並不期待屈服會換來和平,即便國內的敵國代理人高聲唱和侵略者;他們沒有妥協於錯誤的資訊及認知作戰的干擾,俄羅斯戰前過度樂觀的評估,正說明他們對烏克蘭人抵抗意志的錯判。而正是因為烏克蘭人頑強的抵抗意志,讓俄羅斯經營數十年的非正規作戰網絡及相關計畫、系統,難以在入侵上發揮關鍵性的效果。對於侵略威脅同時來自於內、外部的台灣人來說,烏克蘭的經歷及抵抗意志的展現,無疑是最好的一面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