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抵擋俄羅斯侵略的社會基石民間堅決抵抗外來政權及代理人

發佈時間 2023/11/23 08:44:20
最後更新 2023/11/29 09:22:26

撰稿|林威皓

政大國發所碩士,政治是一生志業。看美國籃球、台灣棒球、英國足球,喜歡聽英搖和獨立樂團,熱愛黑幫與活屍電影,能騎車就不會走路。有五隻很吵、愛吃飯、愛喝水的可愛貓貓。

自 2022 年 2 月俄羅斯侵略烏克蘭至今,除了俄烏正規武裝軍事衝突、俄國佈建代理人網絡和滲透烏克蘭政府及民間的非正規作戰外,另一個受到關注的面向是烏克蘭的民間抵抗活動,即相對於「戰鬥人員」(combatant)的「平民」(civilian) 如何在國家面臨外國侵略勢力時,結合民間社會的力量進行各類支持保家衛國的行動。美國智庫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日前出版的報告《抵抗俄羅斯:深入了解 2022 年戰爭前四個月烏克蘭的民間防衛行動》便試圖觀察,在國家遭受侵略的前四個月,以平民為基礎的民間抵抗活動對烏克蘭領土防衛所做出的貢獻。這份報告同時指出,烏克蘭長久以來民間抵抗外來政權及代理人的歷史及文化,延續到 2014 年克里米亞被俄國併吞後化為推動軍事、政治各項改革的社會力量,是烏克蘭所以能在 2022 年遭遇俄羅斯全面侵略時展現堅韌抵抗意志的社會基石。

<strong>2014 年「尊嚴革命」,烏克蘭人民上街對抗親俄政府的殘暴鎮壓,最終驅逐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圖片來源:wikimedia)</strong>

2014 年「尊嚴革命」,烏克蘭人民上街對抗親俄政府的殘暴鎮壓,最終驅逐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圖片來源:wikimedia)

烏克蘭民間抵抗外來政權及代理人未曾停歇

回顧烏克蘭的歷史,這個實際上只經歷兩次(1917 年至 1921 年、1991 年蘇聯解體後)獨立時期的國家,有著抵抗外來政權的傳統,各種反對運動層出不窮。爭取獨立的歷史也塑造了現代烏克蘭的民族精神、文化敘事和國家象徵,如過去被俄國沙皇在學校和公共場合禁用的烏克蘭語,今天已然成為民族抵抗俄羅斯侵略的象徵之一。

20 世紀初,歐洲經歷了數次地緣政治劇變,每次動盪都為烏克蘭人民帶來重大影響。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與二戰後,烏克蘭各民族爆發了多次爭取獨立的草根運動。在烏克蘭西部,1918 年建立的西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曇花一現,但十年後流亡者成立了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組織(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 OUN),而出於該組織從波蘭、蘇聯等國手中解放領土的目標,OUN 與納粹德國結盟。二戰後蘇聯併吞烏克蘭西部的部分領土,並集中力量對抗烏克蘭的反蘇聯抵抗運動,隨後在 1950 年代終結了 OUN。這段歷史在 2022 年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敘事中被武器化、成為戰爭辯護說法的一部分。俄羅斯利用歷史上 OUN 和納粹政權的關係為其侵略行動辯護,如普丁稱「烏克蘭頓巴斯地區的居民『生活在(烏克蘭)新納粹 (neo-Nazi) 政權的枷鎖之下』」。

1989 年至 1991 年的蘇聯末期,烏克蘭許多組織由一個共同的上級組織「烏克蘭人民運動(Rukh)」領導,負責召集大規模示威活動抗議烏克蘭蘇維埃當局,這時期的行動為 2004 年「橘色革命」和 2014 年「尊嚴革命」中的大規模示威活動開創先例。1991 年脫離蘇聯獨立後,烏克蘭國內的政治、經濟發展仍與俄羅斯深深糾纏,包括烏克蘭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以及俄羅斯對烏克蘭政治經濟結構、國家軍事和安全部門、媒體組織的影響,自獨立至今的 30 多年來持續激發著烏克蘭的抵抗運動。

2004 年的橘色革命是烏克蘭民主化過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促使烏克蘭檢視政治領導人與俄羅斯之間的關係,橘色革命後烏克蘭政治氣氛更為自由開放,國際非政府組織—如國家民主基金會(NED,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亦持續挹注資源協助烏克蘭民主轉型。而這一年的「橘色革命」,更為 2022 年對抗俄國侵略過程中的民間抵抗力量,建立了發展的原型。

<strong>烏克蘭 2004 年「橘色革命」時,支持抗爭的民眾捐款資助在基輔市中心搭建帳篷城市(tent city),為示威者在寒冬中提供住所、供暖和食物。(圖片來源:wikimedia)</strong>

烏克蘭 2004 年「橘色革命」時,支持抗爭的民眾捐款資助在基輔市中心搭建帳篷城市(tent city),為示威者在寒冬中提供住所、供暖和食物。(圖片來源:wikimedia)

2004 年,在總統選舉結果遭到篡改、俄國支持的總統候選人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當選後,烏克蘭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示威活動。烏克蘭人在嚴寒天氣中走上街頭表達自己的立場,他們開放自己的住宅和企業,為示威者提供住所和食物;捐款資助基輔市中心一座帳篷城市 (tent city) 的建設和供暖,並為居民提供食物。

用於組織、資助和維持橘色革命的模式,與後來的 2014 年尊嚴革命以及 2022 年抵抗俄羅斯侵略如出一轍。自 2022 年 2 月俄羅斯入侵以來,同樣的現象也出現了,以烏克蘭人為基礎的志願服務和群眾集資活動,從軍用設備到醫療用品應有盡有。

例如,烏克蘭電視節目主持人 Serhiy Prytula 就曾透過募款行動為烏克蘭購買 Bayraktar TB2 無人機和前英國軍用的 FV103 斯巴達裝甲運兵車,購買無人機的募資更是在短短三天內就達標。在美國創業的舞蹈工作室負責人 Svitlana Gliebova 則返鄉創辦基金會,有鑒俄軍對烏克蘭醫療設施的破壞,他和夥伴致力於募集藥品和醫療設備以拯救同胞性命。

<strong>烏克蘭電視節目主持人 Serhiy Prytula 透過募款行動為烏克蘭購買 FV103 斯巴達裝甲運兵車等多款英國退役裝甲車輛。(圖片來源:Serhiy Prytula X 帳號)</strong>

烏克蘭電視節目主持人 Serhiy Prytula 透過募款行動為烏克蘭購買 FV103 斯巴達裝甲運兵車等多款英國退役裝甲車輛。(圖片來源:Serhiy Prytula X 帳號)

烏克蘭公民在 2004 年和平示威點燃的「橘色革命」,迫使烏克蘭政府審視總統選舉結果。隨著烏克蘭最高法院正式下令取消第二輪投票結果,2004 年 12月底重新舉辦的第二輪投票,由親歐盟、改革派的尤申科勝選。然而,烏克蘭改革派執政之路並未因此一帆風順,尤申科總統任內曾兩度任命「橘色革命」領袖之一的提摩申科(Yulia Tymoshenko)出任總理,但執政黨因政治改革方案的意見相左而分裂、國內經濟不振,致使 2006 年國會選舉中亞努科維奇的政黨成為國會最大黨,他隨後被任命為總理。縱使 2007 年 9 月重新選舉的國會中「橘色革命」聯盟再次贏得多數,仍無法阻止亞努科維奇在 2010 年總統大選中獲得多數民意支持,成功登上總統寶座。

烏國公民 2014 年驅逐親俄總統,社會力延續帶動國防改革、奠定抗俄基礎

2014 年,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突然決定放棄烏克蘭與歐盟(EU)簽訂《烏克蘭-歐洲聯盟聯合協議》,奉行以俄羅斯為中心的外交政策,「尊嚴革命」於是爆發。烏克蘭人民再次於寒冬中搭建起帳篷社區,針對當局使用殘暴手段試圖解散示威活動,抵抗運動的規模和範圍不斷擴大,最終導致亞努科維奇逃離基輔,被烏克蘭國會罷免。由於尊嚴革命是由民間團體、學生組織,而非由特定政治人物推動,人們認識到烏克蘭的未來掌握在廣大公民手中,這為社會各階層更強而有力的動員參與抵抗活動、並採集體方式進行抵抗,奠定了基礎。在這些事件之後更出現了新的民間社會組織,包括旨在提高人們對俄羅斯不實訊息的認識、並予以反擊的 StopFake 組織。

儘管烏克蘭長期以來一直擁有一個強大的民間社會,但自 2014 年「尊嚴革命」結束、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以後持續的努力和組織,為塑造 2022 年遭俄國入侵後的民間抵抗活動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自「尊嚴革命」以來,烏克蘭幾乎每一項有意義的改革,都是在民間社會的積極參與下實現的,如從 2014 年開始,為頓巴斯地區的烏克蘭人員採購和分發軍事裝備的基層民間努力累積下來的知識和經驗,很可能在 2022 年俄羅斯入侵後被證明是有價值的。

<strong>烏克蘭 2014 年「尊嚴革命」時,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下令鎮暴警察開槍狙殺示威群眾,引爆大規模衝突,最終遭到推翻下台、逃往俄國。(圖片來源:wikimedia)</strong>

烏克蘭 2014 年「尊嚴革命」時,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下令鎮暴警察開槍狙殺示威群眾,引爆大規模衝突,最終遭到推翻下台、逃往俄國。(圖片來源:wikimedia)

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烏克蘭辦事處負責人 Rosaria Puglisi 便指出,烏克蘭社會的大規模動員是「尊嚴革命」最深遠的遺產,民間社會的介入填補了因國家未能履行提供安全和國防等關鍵職能所造成的空白。「後尊嚴革命」時期的烏克蘭民間社會展現出了作為 「改革推動者」的潛力,決心促使烏克蘭進行實質性改革。Puglisi 舉自發動員組織支持烏克蘭軍隊活動的多個民間組織為例,他們透過反映軍隊需求並引導社會集體參與,同時帶來軍事後勤補給和裝備採購領域極為需要的「效率」和「透明度」。儘管烏克蘭在和平時期錯失了多次改革與發展軍隊的機會,但媒體揭露軍隊腐敗醜聞、官僚主義、怠忽職守的消息,以及「尊嚴革命」期間志願服務的集體參與,都讓烏克蘭人民更加信任民間社會能夠帶來的影響。

例如, 2014 年 5 月成立的「活著回來」(Come Back Alive)基金會,八年來透過辦理訓練課程、和烏克蘭軍方共同開發武器系統、政策遊說、法案倡議等方式推動國防改革。2022 年俄烏戰爭後,「活著回來」甚至取得了烏克蘭政府的許可,能夠直接代表政府與國際廠商採購軍需物資。

回顧烏克蘭民間抵抗運動的歷史,自 1991 年脫離蘇聯獨立後,儘管在政治和經濟上始終受到俄羅斯及俄國代理人的影響,但烏克蘭人民在一次又一次的抵抗中累積經驗,逐漸打造抵抗俄羅斯入侵的穩固「地基」,民間社會日益活躍、壯大。尤其自「尊嚴革命」以後成立的民間組織,積極參與國家機構的改革,因而得以在 2022 年俄羅斯入侵後迅速團結,許多人民投入志願服務的行列,展現堅韌的意志和社會凝聚力,以自發性募款、徵集物資等方式為守護家園付出貢獻。

一位參與尊嚴革命後烏東戰爭動員工作的烏克蘭志願者説:「我們作為平民參加戰爭,是為了幫助我們的國家、幫助軍隊。⋯⋯這些年,我們只為自己而活,我們會買漂亮的車、公寓,但沒有人考慮過軍隊。我們所獲得的自由是以某種方式輕鬆、和平地給予我們的。我們沒有經歷過國家的肇建。」對台灣而言,烏克蘭人民意識到社會參與和保家衛國之間的關聯與重要性的過程,也許是最值得我們借鏡與學習的,民間的個人與團體共同投入、關心國防事務、監督國防改革,並形成守護這塊島嶼存續、保有永續自由民主生活方式的共識,抵抗的意志會成為最堅強的後盾。

註解

  1. civilian-based resistance或譯為平民抵抗或公民抵抗,本文因考量「平民」可能會被理解為個人的或非組織性抵抗,容易忽略了民間團體或營利組織也可能參與抵抗運動,因此使用涵蓋層面較廣的「民間」一詞,較貼近蘭德公司研究報告之定義範圍。
  1. 亞努科維奇的競選對手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以橘色作為競選代表色,因此這場運動使用橘色作為抗議的顏色。橘絲帶也成為運動的標誌。
  1. Rosaria Puglisi, “A People’s Army: Civil Society as a Security Actor in Post-Maidan Ukraine,”, Istituto Affari Internazionali, July 2015.
  1. 《報導者》報導〈專訪烏克蘭最大軍事NGO:從支援前線到國防改革,民間如何迅速支持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