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朱乃瑩報導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已超過100日,烏克蘭最大圖書平臺 Yakaboo 國際市場部主任布坦可(Valentina Butenko)受邀參加剛結束的臺北國際書展,分享烏克蘭的出版狀況。布坦可指出,烏克蘭書市原本以俄文書居多,甚至過半從俄羅斯直接進口,但自從 2014 年俄羅斯入侵與併吞克里米亞半島後,人民意識到「俄語是侵略者的語言」,而加以抵制,以致從俄國進口的書籍占烏克蘭書市的比例,由超過 50% 降到目前的 3% 左右。布坦可還預測,這次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烏克蘭國內自行出版的俄文書籍,市佔率也將從現在的 35% 降至 5%,烏克蘭文書籍則將從現在的 60% 提升至 90%,因為「我們不想使用『殺我們小孩的人』的語言!」
進口俄文書從 50% 降低至 3%、本地出版俄文書將從 35% 降至 5% 布坦可:烏克蘭人不想使用侵略者的語言
布坦可在上週五(3 日)與週六(4 日)接連在國際書展發表「烏克蘭文化與國家認同」、「烏克蘭出版與文化意涵」兩場演講。布坦可年僅 19 歲,在俄羅斯侵略戰爭爆發前兩週,從倫敦中斷學業返國參加女性防衛隊。根據第二場主持人、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指出,臺北書展在規劃烏克蘭主題活動時,由於臺灣沒有烏克蘭代表處,主辦單位與烏克蘭聯繫後,由布坦可代表出席。
布坦可在第一場討論國家認同時指出,蘇聯時代政府禁止所有烏克蘭語內容,即便在 1992 年獨立後,由於多數民眾仍習慣閱讀俄文,多數翻譯家也都以俄語為主要工作語言,因此書市上翻譯書籍,包括文學作品或技術類書籍,大部分都只有俄文版本。俄國政府控制俄文書市,甚至以此作為其「大外宣」政治操作的途徑,散播虛假論述,影響烏克蘭的國家認同。
布坦可觀察到烏克蘭語言使用的變化。他出生(2003)時,烏克蘭獨立不過10年左右,小時學校固然有教授烏克蘭語,但多數民眾口語仍習慣使用俄語,烏克蘭語則較接近正式場合使用的語言,除了首都基輔街頭以俄語居多,他自己在與家人、朋友對話時,也主要使用俄語。
但在 2014 年,烏克蘭發生廣場革命,並接連發生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烏東的頓巴斯戰爭後,民眾認為「俄語就是侵略者的語言」,「人民就自己站出來,想讓俄國政府看到,我們可以自己選擇!」布坦可當時在國外就讀高中,只有放假時回到基輔,但在街頭、餐廳與多數公共場所,民眾使用烏克蘭語的情況已經高於俄語。
布坦可說明,在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半島後,烏克蘭政府在 2015 年通過版權新法,篩選從俄羅斯進口書籍,過濾掉其中「大外宣」的內容,而烏克蘭人民棄用俄語後,也要積極開發烏克蘭的文化、出版,這對烏克蘭書市造成深遠影響。進口自俄羅斯的書籍,從 2014 年以前佔書市超過 50%,降低到目前的 3% 左右,這對烏克蘭語作品與出版社而言,是巨大的缺口,也是全新的機遇。
除了進口自俄羅斯的俄文書籍外,在這次戰爭爆發以前,烏克蘭國內出版社出版的書籍中,有 35% 以俄文出版,另外 60% 是烏克蘭語,但布坦可預估,人民會期待減少俄文內容、增加烏克蘭文出版,未來俄文出版品比例可能下降到 5% ,烏克蘭語內容則將提升至 90%,因為「我們不想要使用『殺了我們小孩的人』的語言!」
「烏克蘭出版業轉變,對烏克蘭國家認同的塑造至關重要。」布坦可指出,出版社同時要支持烏克蘭作家推出本地作品,也要把優秀的外文作品翻譯成烏克蘭文,包括他所屬的 Yakaboo 公司,也在 2016 年成立出版部門。
布坦可在第二天講座中補充說,烏克蘭出版社每年出版的新書數量是 2 萬 1 千本,其中 25% 是外國翻譯小說。在俄國入侵以前,因為烏克蘭文譯者稀少,俄文是主要翻譯語言,「現在市場上出現很大缺口,我們要想辦法補上,找到人才能把外國小說翻譯成烏克蘭文,需要很多國際朋友支持才能做到。」
由於臺灣對烏克蘭作品相對陌生,布坦可也應主持人要求,推薦數本烏克蘭作品,包括女性作家奧克薩娜.扎布茲柯(Oksana Zabuzhko)的「烏克蘭性別的田野調查(2007)」,他強調,這是在烏克蘭獨立(1992)後 16 年左右的著作,挑戰蘇聯時代的父權意識,被公認為影響烏克蘭身份、意識最重要的作品。另一部謝爾蓋‧扎丹(Serhiy Zhadan)的「人民公社(2017)」,描述頓巴斯地區俄語族群,在被俄羅斯入侵後的認同轉變。
布坦可推薦的第三本書,是歷史學家亞羅斯拉夫(Yaroslav Hrytsak)的「烏克蘭歷史文集(1996)」打破烏克蘭歷史的悲情敘述。布坦可表示,「任何你想到可以摧毀一個國家的方式,烏克蘭都經歷過!」充斥戰爭、種族屠殺的烏克蘭歷史,常常讓烏克蘭人認為要服用鎮靜劑才能閱讀,但亞羅斯拉夫在書中指出,烏克蘭藉由為自由選擇的權利而戰,才形成國家認同,應該為此驕傲,「烏克蘭歷史成為我們的力量,而非弱點。」
有聽眾指出,臺灣的知識份子很少能用本土語言寫作,詢問烏克蘭出版業對使用烏克蘭語文的作家,提供什麼協助?
布坦可回應,烏克蘭剛獨立時,多數作家都是用俄文創作,當時民眾也沒有閱讀烏克蘭文的需求,「關鍵是要國家意志(counrty’s will)及人民有意願發展、推廣烏克蘭語。」他認為,出版社需要有所表態,「讓大家知道我們接下來就是只出版這些(本土)語言!」如果作家無法用烏克蘭文寫作,出版社可以提供協助。
「不管是烏克蘭語或臺語(Taiwanese langue),語言要大家使用得越多、閱讀得越多,與其有越多互動,當然就能發展得越蓬勃。」布坦可總結,語言是不斷演進,除了要從市場上創造出對本土語言的需求,出版端也必須提供協助,才能協助本土語言作品越來越普及。
「戰爭背後是意識形態之爭」 布坦可:「選擇的權利」必須自己爭取
布坦可分享個人心路時指出,他之所以選擇在戰爭爆發前回到烏克蘭,是因為看到國家被強權入侵,會為這個國家擔憂,且家人都生活在烏克蘭,無法置之不理。「第二個原因是,俄羅斯的侵犯不是領土的侵略,而是想要抹除整個烏克蘭存在的痕跡,想要否決我作為烏克蘭人的身份。」
布坦可在第二場講座時也進一步指出,2014 年的烏克蘭革命是她認同的轉捩點,當時她才 11 歲,並不了解政治與國家認同,但當時為躲避槍擊,被迫藏身於附近的學校,就明確認知到,「人民要有選擇的權利與自由,必須付出一些代價去爭取,而且這些價值很重要,值得我們奮力一搏。」
「現在的戰爭不僅是前線的戰事,背後包含意識形態之爭。」布坦可說,戰爭爆發後,由於她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無法在前線支援,就決意投入增加國際對烏克蘭的認識與認同,透過書籍與出版,讓世界各地都能聽到烏克蘭發出的聲音。
他指出,戰爭讓烏克蘭出版業受到重創,500 家出版社中,已有 10% 左右因轟炸、人員傷亡、倉庫燒毀等原因而關閉,目前出版資源非常有限,非常需要國際夥伴的支援,特別是與烏克蘭共享普世價值的國家。
第二場主持人、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詢問,受到戰爭重創的烏克蘭出版業,有何短期與長期的目標?
布坦可長嘆一口氣,坦言目前對烏克蘭而言,保衛國家是第一要務,烏克蘭政府將多數資源用在軍隊、糧食、難民救助,「錢一下就燒光了」,確實擠不出資源協助出版業,僅能由文化部門召集研討會,集結出版單位討論彼此困境,共享資源。出版業也團結設法解決困境,例如布坦可所在的 Yakaboo 公司就建立一個平臺,協助出版社的印刷、物流、倉儲、銷售等後勤問題,讓出版業專注於產製內容。
布坦可指出,烏克蘭政府在幾年前成立「烏克蘭書籍協會」,負責將烏克蘭作品推廣到海外市場,也提供經費,讓出版社將國外作品翻譯成烏克蘭文。
「一個國家如果封閉、不接受任何資訊,終將會變成侵略者!」布坦可表示,他們希望讓烏克蘭成為全歐洲閱讀人口最多的國家,因為一個國家如果希望不斷自我精進,需要有很多抱持開放心胸、受過教育、追求進步的人口,而且這些人可以抱持不同意見,這就需要透過廣泛閱讀。
「最可怕的邪惡不是犯下罪行本身,而是對正在發生的罪行,袖手旁觀。」布坦可強調獨立思考的重要性,如果人無法自主思考,就會變成傀儡與「植物人」,例如目前有 70% 俄國人支持政府的入侵,其中有很高比例受過教育,甚至到海外留學,能接觸到外國資訊,但卻對政府的謊言深信不疑,「他們選擇相信不是因為政府做的是對的,而是因為這樣最容易。」
Yakaboo 成立於 2004 年,2009 年開始轉型為網路書店,2016 年,該公司與獨立出版商 Oksana Forostina 共同創辦了 Yakaboo Publishing,出版烏克蘭語的原創與翻譯作品。該公司過去與俄羅斯大型出版商合作,在 2019 年底遭到烏克蘭民眾與出版業抵制,於 2022 年俄羅斯入侵後,宣布停止與俄羅斯出版業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