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為何要記得盧安達大屠殺中研院洪子偉要學習反省必先記住悲劇

發佈時間 2019/12/26 09:56:01
最後更新 2020/5/20 11:55:38

全球各地推動轉型正義的國家,始終面臨社會如何和解、是否妥協的問題。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以死傷高達 200 萬人盧安達大屠殺後的轉型正義為例,說明在歷經百萬人死亡的浩劫後,這個非洲小國如何尋求和解與妥協,以作為臺灣推動轉型正義的借鑒。洪子偉並進一步討論記憶「浩劫」對人類的重要性,認為人類雖不一定能從過去歷史的錯誤中得到教訓,但要習得教訓,就必須先記憶歷史,所以人類對浩劫有記憶的責任,而至少應學習認得悲劇發生前的徵兆或因果結構。因為對浩劫有了基本知識,才有可能避免悲劇。因此,臺灣人不只有記憶自身歷史的責任,更需要對人類歷史的各種浩劫有基本的認識。

盧安達 Nyamata 天主堂所陳列的死難者骷髏。圖:Fanny Schertzer@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3.0)

盧安達 Nyamata 天主堂所陳列的死難者骷髏。圖:Fanny Schertzer@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3.0)

11 月 22 日,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邀請兩位哲學工作者,專攻心理學哲學的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與專攻西洋政治思想的政治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葉浩就「轉型正義中的和解與妥協」進行專題演講。其中,洪子偉以盧安達的轉型正義實踐過程開場,指出在歷經如此浩劫過後,國家不可能不尋求和解與妥協,並說明了盧安達如何借助傳統文化來達成和解。在最後,洪子偉引入知識論分析,探討對於轉型正義而言,歷史知識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探求人類對世界各社會浩劫的記憶責任。

盧安達悲劇的起源:殖民帝國留下的種族分類

洪子偉曾在 2009 年藉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造訪東非盧安達、烏干達、薩伊(民主剛果)三國,親身走訪浩劫過後多年的盧安達,了解大屠殺對當地社會造成的影響與該地的轉型正義、戰後發展。

盧安達在 1994 年 4 月到 7 月發生駭人的盧安達大屠殺,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內,就有 100 萬人被殺死。盧安達大屠殺不只死傷人數驚人,罹難者在死前遭遇的凌虐與殘酷對待,更是讓人不寒而慄。不像納粹那樣,加害者基本是國家系統中的軍公教憲警特人員,盧安達大屠殺的加害者更包含一般百姓,娃娃兵、老人跟女人。規模龐大的死傷與加害者,讓以命償命的樸素正義毫無用武之處。

如何處理盧安達大屠殺中的加害與受害,成為盧安達新政府棘手的問題。在圖西族軍隊攻陷首都,胡圖族政府垮台後,加害者及其親屬近兩百萬人都逃到剛果去,後來也在當地造成軍閥大混戰。

洪子偉指出,盧安達大屠殺的起源,來自於殖民者的種族政策。位於東非的盧安達人口約 1000 萬人,以農業為主。早期為14個部落組成的封建王國,國王近似於聯合部落的領袖。各部落語言、文化接近。十八世紀德國的殖民者與傳教士來到盧安達,開始以「現代人類學」的分類方式為族群做分類。鼻樑高、長相俊美、身高 180 公分以上的人被分作圖西人,中等身材,鼻樑也較塌者被稱為胡圖人;身高低於 150 公分的侏儒原住民被稱為圖瓦人。

當時的德國殖民者認為,身材俊美、高䠷的人,通常也會有比較高的智商,於是與人口約僅全國一成的圖西人合作,給予他們更多的政治、經濟資源,透過他們來統治廣大的胡圖族。圖西族與胡圖族之間的社會地位、貧富差距也因此越來越大。

一次大戰後,德國戰敗,盧安達被讓給比利時。比利時不只延續德國的種族政策,更將種族登記在身份證上。但經過數百年來的跨族通婚,體質人類學上的特徵往往難以分辨。比利時後來以財產作為分類標準:擁有 20 頭牲口以上的人被歸為圖西族,其餘為胡圖族。比利時透過操作社會階層與族群分類來維持殖民地社會的穩定性。

二次世界大戰後,圖西族國王訴求民族自決,希望獨立,比利時以推動民主改革之名,轉與人口多數的胡圖族合作。1962 年,盧安達獨立時選出的第一屆民選政府,就是以胡圖族為主。胡圖族掌權之後,反過來報復過去與殖民者聯手欺壓的圖西族。於是,自 1962 年盧安達獨立以後,國內兩族之間就不斷有零星衝突甚至殺戮。圖西族在烏干達組訓民兵,後來的盧安達愛國陣線。1990 年時,盧安達愛國陣線自烏干達境內侵攻盧安達,歐洲國家支持胡圖族政府抵抗,最終擊退盧安達愛國陣線。

一場真相不明的空難,引爆百萬人大屠殺

1990 年圖西族的侵攻讓胡圖族產生極大的危機感,開始尋求更強硬的手段解決「圖西問題」。胡圖族在法國外籍傭兵的組訓之下,組成民兵。盧安達的族群問題,也在選舉的操弄中逐漸惡化,胡圖族政府中的激進分子也逐漸難以控制。1994 年 4 月 6 日,盧安達總統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Juvénal Habyarimana)與同屬胡圖族的蒲隆地總統西普里安.恩塔里亞米拉(Cyprien Ntaryamira)兩人乘坐的專機在首都吉佳利機場附近被飛彈擊落,兩人在這場空難中喪生。

總統專機空難成為大屠殺的導火線。胡圖族政府相當有效率地在一小時內成立臨時內閣,指責是圖西族策劃這場空難,並在全國各地設立路障、檢查哨。胡圖族政府甚至有一份優先名單,包括胡圖族的反對分子與圖西族的政治領袖。全國的媒體、廣播開始煽動群眾,要所有拿得動刀或狼牙棒的人,甚至小孩、女人或老人,都加入胡圖民兵,大屠殺隨之展開。在種族仇恨的動員之下,許多尋常百姓成為加害者,殺害的對象許多也是社區中認識的鄰人、同事、同學。參與者的普遍性,令盧安達大屠殺與納粹其他人類浩劫不同。

許多圖西族的避難處最終成為大屠殺的場所,在圖西族避難所之一的 Nyamata 天主堂,胡圖族包圍後展開虐殺,或不給予致命傷使其痛苦而死,或先姦後殺,甚至將人摔死、搗成肉泥,殘忍的虐殺,甚至令圖西族付出金錢,只為買得一彈斃命。經過數天的屠殺,在當地避難的一萬多名圖西族,僅有七名倖存者。

像這樣的故事與場所,在全國各地不計其數。大屠殺過後,盧安達政府選定其中幾個場域成為大屠殺紀念館,保留當年的樣貌。紀念館中由當年經歷大屠殺的倖存者擔任解說員。希望能藉此將當年發生的慘劇傳達給世人知曉。

屠殺不只讓受害者死亡、給倖存者留下陰影,對加害者也帶來深遠影響。有文獻指出,胡圖民兵在屠殺過程中,給娃娃兵灌酒,讓他們執行屠殺,待到這些娃娃兵酒醒時,他們才發現自己殺了這麼多人。1994 年 7 月,圖西族的盧安達愛國陣線攻克首都吉佳利,瓦解了胡圖族政府,屠殺到此才告一段落。不過,盧安達境內約 200 萬的胡圖族因害怕圖西族報復而逃至剛果,隨後也引發一連串的戰亂。

1994 年大屠殺時,胡圖族民兵攻擊比利時駐軍的地點仍留下整牆的彈孔,可見攻擊的猛烈。圖:Dylan Walters@flickr (CC BY 2.0)

1994 年大屠殺時,胡圖族民兵攻擊比利時駐軍的地點仍留下整牆的彈孔,可見攻擊的猛烈。圖:Dylan Walters@flickr (CC BY 2.0)

從傳統找回縫合國家的方法: Gacaca 法庭

內戰與屠殺結束後,聯合國在坦尚尼亞設立「盧安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就大屠殺發起方的戰爭罪責進行調查、追訴與審理,主要是針對胡圖族政府高層,如高級軍官與內閣閣員。盧安達國內的司法體系則承接起罪嫌重大的加害者,主要是中低階官員與一般民眾的司法追訴工作。

但是,在族群仇恨動員下,估計涉案的加害者高達十多萬人,即便特赦未成年人,也需要耗費百年時間才能完成審理。面對難以以一般司法體系處理的大規模屠殺,盧安達政府援引傳統部落法庭「Gacaca」,作為轉型正義的機制。Gacaca 過去是由族長主持,用來調解部落間的紛爭。盧安達政府將其現代化改良後,成為大屠殺後。在 Gacaca 審理過程中,嫌犯在自己村莊的村民(倖存者)面前接受指認,或說出被害者姓名、自訴行兇過程,認罪懺悔,由受難者決定是否減刑。

Gacaca 並沒有死刑,最高僅有無期徒刑。不過一般服刑約十年左右便會獲得減刑,回到原村落進行社區勞動服務。判刑確定者,必須穿著橘色囚衣,等待審判者則必須穿著粉紅色囚衣。洪子偉表示,當年參訪盧安達時,橘色囚衣的民眾已多於粉紅色囚衣的民眾。

Gacaca 施行初期受到許多質疑。洪子偉回憶到,當時接待他們的倖存者曾說過,與兇手再度見面,追憶往事是痛苦的考驗。再者,刑滿之後,這些加害者回到原本的村莊一起生活,甚至過得比自己更好,令人感到不平。但他也肯定 Gacaca 機制,有助於撫平盧安達從十八世紀以來,最終導致大屠殺的種族緊張與暴力循環,認為 Gacaca 這種以和解為目的的轉型正義,是終結歷史悲劇不得不如此之舉。

洪子偉表示,當時聽到對方的說法感到心情十分複雜,因為 Gacaca 與其說是和解,聽起來更像是妥協。但在當時看來,似乎確實是比較好,也是唯一的辦法。

Gacaca 部落法庭。圖:Scott Chacon@flickr (CC BY 2.0)

Gacaca 部落法庭。圖:Scott Chacon@flickr (CC BY 2.0)

血的教訓:盧安達大屠殺如何影響國際社會?

在盧安達大屠殺的三個月中,西方國家基本上是袖手旁觀的。當時聯合國也不斷縮減駐在當地的維和部隊。在 1990 年代,軍閥或民兵在盧安達一帶的非洲地區混戰,是一種常態。沒有人預測到這種混戰會成為大規模的屠殺。

受到 1993 年美軍介入索馬利亞內戰,在摩加迪休之戰損失慘重的影響。當時由克林頓執政的美國政府雖然知情,但也沒有採取行動。密特朗政府領導下的法國,更是與胡圖族政府站在一起,不只是協助其組訓民兵,駐在盧安達的法國部隊,也支持胡圖族的行動。在 1997 年胡圖族政府潰敗時,更派出直昇機協助政要出逃。因此法國政府對於事件的相關責任與真相,始終迴避,直到 2007 年才解密了一批相關檔案。

7 月盧安達內戰結束後,大屠殺事件才真正廣為人知。09 年,洪子偉一行人由烏干達入境盧安達時,特別詢問烏干達南部民眾對當年大屠殺的記憶。烏干達人向他們說,他們記得當年的事情,那時大量的屍體從尼羅河上游漂下來。這也是目前對盧安達大大屠殺罹難人數估計差異甚大的原因之一——有一大部份的人找不到遺體。

盧安達大屠殺之後,國際社會對此類事件便得更加敏感,聯合國與國際NGO接連成立相關機構,希望能杜絕大屠殺的發生。1999 年柯索沃危機發生,有出現大屠殺的可能性。在安理會仍在爭執的情況下,美國便單獨以北約出兵。2006 年南蘇丹達佛危機,聯合國安理會投票通過出兵。這些後來的努力,避免了種族清洗的進一步擴大,防止盧安達悲劇的重演。

盧安達內戰結束後,國際資源進入盧安達協助復興,到了 15 年後洪子偉拜訪時,盧安達的國家發展已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洪子偉回憶,盧安達是他當時在非洲造訪的三國之中,發展程度最好的,不只全國公民享有免費醫療、與臺灣一樣的機車強制安全帽,也施行禁用塑膠袋等已發展國家仍難推動的環保政策。盧安達國會也以女性比例極高著稱。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圖: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提供。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圖: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提供。

記憶或遺忘?只有記得才有可能實踐轉型正義

面對像盧安達大屠殺這種國家系統性的不義和痛苦不堪的過去,人們應該選擇遺忘還是銘記?洪子偉認為,我們應該要記得,但並非只是記下某種敘事,更重要是了解結構性的因素。

洪子偉提到,2004 年時,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曾將轉型正義定義為「以制度化方式來處理過去的國家壓迫與不正義。目的在於鞏固民主、保障人權、建立中立的行政官僚等,進而避免悲劇重演。」安南指出,轉型正義常見的機制包括起訴罪犯、除垢法案、賠償、歸還財產、回復名譽,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紀念、道歉等等。他認為,要避免悲劇重演,就要透過歷史真相的揭露使人學到教訓,降低仇恨並促進和解。

在安南的眼裡,歷史是轉型正義的關鍵所在。不過有些學者並不這麼認為。這些人認為所謂的歷史真相只是選擇性的敘事偏好,並不是「真相」。他們認為,人不但不能從過去的浩劫學習,還會不斷地重複同樣的錯誤。甚至因為對浩劫的記憶,導致新的浩劫,像是以色列人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因此這一派的觀點認為,我們不應記得過去的浩劫,應當放下,繼續前進。

不過,洪子偉認為雖然記住悲劇無法保證不再發生浩劫,但要避免錯誤,一定需要記憶。

洪子偉認為,我們不一定要記得一些歷史事實或敘述,而是應該記得能夠反映史實或敘事的「因果結構」。在大屠殺發生之前,一定有些蛛絲馬跡,特定的模式或是相關性比較高的徵兆出現。無論是強烈、明確的因果結構;或者沒有那麼強烈的高相關徵兆,如系統性歧視、對於他群的仇恨,這些現象如果又與過度集中的權力、族群問題相牽連,就容易引致大規模的壓迫。例如,1994 年 4 月盧安達大屠殺之前,胡圖族的軍警便開始稱呼圖西族為「蟑螂」。在後來的達佛、在剛果的北基伏都出現了,甚至在最近的香港也有出現類似的徵兆。如果我們能夠知道這些相關的徵兆跟模式,對於我們要避免、預防悲劇再次發生是有幫助的。

系統性的強暴也是大屠殺的可能徵兆。每年的 11 月 25 日被聯合國定為「國際制止暴力侵害婦女行為日」(International Day for the Elimination of Violence against Women),目的在推動女性免於暴力的對待。但在許多衝突地區,強暴敵方婦女經常被用摧毀敵方士氣、讓對方折服的手段。這個現象在盧安達、剛果北基伏與蘇丹達佛也都出現過,甚至在當前的智利、乃至香港,都有出現。

洪子偉表示,記住這些徵兆和因果結構,對避免悲劇重演相當重要。

記住什麼清楚了,那麼,誰應該記住呢?洪子偉援引學者 Margalit,指出人與人之間有不同的實然關係與應然義務,這些實然關係會決定每個人所能、所應記住的情感與認知細節。洪子偉認為,人類最低限度的記憶義務,在於記憶這些導致悲劇的因果結構。這個主張一方面看起來似乎很強度很低,因為它只要求記憶因果結構,並不要求記憶任何敘事;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強度很高的要求,因為它要求權人類都必須達到這個「最低限度要求」。而臺灣人既是人類的一部分,也在這個要求之下。

洪子偉主張,我們人類作為一種互惠式利他的群居動物,如果要共同生活,要互助合作的話,我們有一些根本的,對我們的生存是有幫助的知識需要掌握。就像物理學的知識對人類在自然界中生存有幫助,對浩劫因果關係的知識,也有助於人類的社會存活。洪子偉總結道,就如同臺灣社會對過去有不同的認識,即使對過去浩劫的情感記憶與歷史認識不同,但其因果關係應當被其他人記得。這是避免悲劇再度發生的重要前提。只有當人類對這些浩劫有基本的記憶,我們才能夠進一步談如何避免的問題。

11 月 22 日,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邀請專攻心理學哲學的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進行專題演講。圖: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

11 月 22 日,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邀請專攻心理學哲學的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副研究員洪子偉進行專題演講。圖: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