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去年展開的民主抗爭中,被外界稱為「勇武」的前線抗爭者對抗港警暴力,備受矚目。鮮為人知的是,外界常認為主要是 20 歲左右學生組成的「勇武」,其實有不少擁有事業家庭的中壯年港人參與其中,並隨著港版《國安法》實施可能被中國政府整肅。部分抗爭者幸運在武漢肺炎疫情下全球封關前,逃來臺灣展開第二人生。其中年約 35 歲、有妻小及原本每月約 15 萬元臺幣穩定薪資的 Alien(化名)接受《沃草》專訪指出,他去年毅然決然走上抗爭前線,是因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還要再上街抗爭,承受警察暴打或「被自殺」的風險。他一路戰鬥到去年 12 月,眼見被捕的可能越來越高,才決定帶著妻小、在 2 月封關前來臺。Alien 感嘆地說,「我不想逃亡,但我很不想待在這樣的香港;有《國安法》的香港,不是香港」。
擁家庭事業仍決意上抗爭前線:不願孩子未來還要上街、可能「被自殺」
現年 35 歲的 Alien,在香港原本從事建築工程相關行業,每月收入約新臺幣 15 萬元,公司福利優渥且每年加薪,讓他一人就能夠撐起包括自己、太太和孩子一家三口的基本生活,稱得上是生活穩定的中產階級。
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也組成家庭,為何 Alien 會走上街頭,甚至在 2019 年成為走在抗爭前線的「勇武」?Alien 說,他第一次走上街頭是 2003 年以反對《基本法》23 條內關於「國家安全」立法內容,號召了 50 萬示威者的香港七一遊行。而對 Alien 來說,更接近「真正」參與街頭抗爭,是 2014 年的雨傘運動。他表示,當時透過電視看到學生在立法會外示威遊行,卻遭到大批警力包圍,「那時我就想,香港不應該是這樣子,政府不該這樣對待年輕人」,這也讓他決定要走上街頭參與抗爭。
2014 年,Alien 就已是全家參與運動,他和太太在物資站幫忙,當時年約小學一年級的孩子也走上街頭,跟著爸媽一起認識了「民主」,Alien 更因此結識了一群同樣抱持民主信念的「隊友」。期間,他也曾參加其他街頭抗爭,並嘗試著和隊友們四處去發傳單、辦活動,宣揚民主政治的理念。
時至 2019 年 6 月「反送中」運動爆發,Alien 和隊友們又在街頭重逢。成長過程曾經歷英國統治時期和接受過民主教育的 Alien,看著中國統治下的香港特區政府完全不理會 6 月 9 日有一百萬香港人走上街頭抗議《逃犯條例》修法,還在公民展現強大反對聲浪後宣示繼續推動修法,加上他在抗爭剛爆發的那段期間就強烈感受到警方壓制示威者的強度,「基本上就是採取軍事手段、軍事策略」,把人民當作敵人對待。這一切讓他思考著,「你們(警方)武器比我們強那麼多,可以用軍事戰術對付人民,為什麼我們不能升級抗爭」,更決定踏上前線抗爭。
對於站上抗爭前線直接對抗港警暴力,Alien 說,「我不是英雄、也不是超人,就是一個市民,用自己的身體去幫忙。你叫我用其他方式,跟他們對談對話,這我不懂,我只能用自己能幫忙的方式去做」。而對外界常會疑惑,為什麼他們這批有工作、事業、家庭的中壯年人,還要站上前線衝撞,Alien 則說,「如果每個有家庭的人都這樣想,抗爭就會少了很多人」。
讓 Alien 堅持走上抗爭前線,還有一個他覺得「很自私」的理由。Alien 指出,2019 年參與抗爭的過程中,他看到很多 13、14 歲的中學生都已經走上街頭,想到自己的小孩幾年內就會到這個年紀,「這是很自私的說法,但我不想我的孩子兩三年後也要這樣上街頭,被警察暴力對待,不知道被捕了以後人去了哪裏,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他去參與這些運動,後來就『被自殺』、被拋下海,我不想」。他強調,自決定站上抗爭前線後,就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我們一定要成功,我不想我的下一代、香港的下一代,要這樣去抗爭」。
住家半夜被「拍門」、公司屢接恐嚇信,為保妻小忍痛離港
因去年 6 月初香港發生多次百萬人遊行抗議期間,Alien 就已經走上抗爭第一線跟警察對抗,他當時就曾遭到逮捕,並被警方控以「藏有攻擊性武器」、「非法集結」等罪名。雖然他後來獲得保釋,但因有案在身,Alien 說自己有段時間曾被隊友們禁足,「我的朋友都不讓我出去(抗爭),就算去也都只能站在旁邊,不能做什麼」。直到後來擔保期延長,並確認能夠參與示威遊行後,Alien 才又回到抗爭前線。
走在抗爭前線,Alien 除了有隊友相伴跟港警對抗,太太和孩子因為對民主跟他抱持著相同理念,也參與在抗爭的行列中,太太幫忙提供抗爭者後勤支援,孩子則是跟著「和理非」的人群一起和平示威。提起太太和孩子也參與在抗爭之中,Alien 說,「 我跟太太基本上都有共識,我們都是這樣的人,不會喜歡中國那一套。我兒子都知道,中國那一套模式是不行的。為什麼?我們要有自由的嘛」。
隨著港警暴力鎮壓不斷升級,前線「勇武」的抗爭也逐步增強,使用「火魔法」(汽油彈)這項相對較能阻擋警方鎮壓的武器,漸漸成為部分抗爭者的家常便飯。
雖然 Alien 知道孩子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但想起孩子跟著自己參與抗爭,他內心仍滿是虧欠,「有些事情,我要跟我的小孩說對不起。其實他的年紀,應該是『無不可對人言』,可是因為我們有一些比較敏感的事情,也會在家裡做,所以我們都教他,有些事情不能跟別人說,保持低調一點比較好」。
Alien 提到,有一次他在家準備「火魔法」的器材,進孩子房間哄睡時突然被孩子問,「爸爸,你是不是在家裡做汽油彈」。Alien 想起當時的自己,因為不想對孩子說謊,但又不想讓孩子受太多牽連,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聽到他說出那句話時,其實蠻難受的,就覺得,你才這麼小,就已經要讓你經歷這麼多事情」。
當去年香港的抗爭,從 6 月之後頻繁的在每週六、日兩天發生,一直到 10 月、11月左右幾乎已經是遍佈香港各區、天天上演的激烈階段,包括 11 月期間接連發生在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理工大學兩場震撼國際的衝突,Alien 和隊友可說是無役不與。但也因為高度參與抗爭,讓 Alien 直接面對生命危險和被捕威脅,最後在無奈之下只能離開香港。
提起抗爭的「戰鬥」實況,Alien 指出他以往的經驗,絕大部分的擔憂是被警察逮捕,直到在中文大學的衝突中,讓他產生了可能會失去生命的強烈感受。Alien 說,「中文大學那天晚上,我跟我的隊友躲在用路牌做成的盾牌後面,大概有 30 秒的時間,警察發射的催淚彈、橡膠子彈、布袋彈沒有停過,我只有一直聽到『砰、砰、砰』的聲音,不是子彈打在盾牌上,就是打在旁邊其他東西或是發射的聲音。那連續 30 秒,我都不敢把頭探出去,只能躲在盾牌後面,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可能會死掉」。
後來到了理工大學遭警方包圍的「圍城戰」,Alien 和隊友後來雖然得以撤退,但因他們倉促離開留下部分物品,加上後來他們涉及另一起敏感案件,經過跟隊友和家人討論後,「我們覺得,差不多是該走了」。
儘管心裡產生了離開香港的念頭,但已奮戰大約半年的 Alien 仍不免抱著一絲希望,「當時蠻天真的,還是會想,能打就繼續打,如果真的打贏,就不用走了」。但後來一連串威脅的信號,讓還陷於矛盾心情、還想再盡力嘗試的他,決心帶著太太和孩子離開生活 35 年的香港。
Alien 指出,當中大、理大兩場抗爭落幕後,他的公司開始收到來源不明的恐嚇信,內容是警告老闆,要知道自己的公司在中國有相關投資,該注意公司內不能有 Alien 這樣參與抗爭的員工。另外,他的太太每次出門買菜,總是會遭到跟監;甚至常在深夜或 Alien 出門上班後,住家大門會被不明人士猛力拍擊。經過和家人及隊友再確認後,Alien 終於下定決離港來臺,並幸運的在全球受疫情影響紛紛關閉國門前,搭上離港的班機來到臺灣。
自責背棄香港抗爭手足,盼開店助來臺勇武重啟人生
對於必須離開香港,Alien 受訪時流露出滿滿的無奈與不捨。他說,打包行李的過程中,其實心裡很捨不得離開,「雖然我住的房子,是我租來的。可是香港是我生活長大 35 年的地方」。Alien 強調,自己雖然不是擁有什麼「大成就」的人,但是他的事業、所擁有的東西都在香港,而更重要的是,他對香港的「愛」。
因此,對於必須無奈逃亡,Alien 說自己曾經歷一段時間的痛苦掙扎,「我在香港有份穩定的收入,還年年加薪,最基本的是我可以養我的家庭、我的小孩」,他深知自己逃亡的話一切都會改變,「最簡單的說,我賺的錢會比在香港少」。而在平安抵達臺灣不久後,Alien 更得知一項突如其來的消息,就是太太懷孕、未來家中將增添新成員。
對於一起在街頭抗爭卻無法離開香港的「手足」,Alien 心裡帶著滿滿的虧欠和自責,「我在臺灣一直有看香港的新聞,一直都很心痛,自己逃亡過來臺灣、背棄了香港的兄弟,我在臺灣,沒辦法跟你們去衝擊、去跟警察對峙,這是我原本能夠做的,但是我現在做不了」。
面對來臺後,生活會因為收入頓時大幅減少而遭受衝擊,加上還是想幫助香港前線抗爭者的心意,讓 Alien 和一起來臺的隊友興起念頭,想經營具有社會企業理念的火鍋店。他認為,火鍋店技術門檻低,再來是需要的人力多,對來臺後面對生活劇烈變化、頓失經濟來源的中壯年「勇武」來說,有助於站穩落地臺灣的腳步。
Alien 希望能透過這家火鍋店,有工作可以養活自己,不用靠別人補助。他更希望,這家店未來也能幫忙逃來臺灣年紀比較大的手足。
雖然接受了必須流亡臺灣的事實,但對於香港,Alien 還是有放不下的思念,「我愛香港,可是很矛盾,我很不愛這樣的香港;我不想逃亡,可是我很不想待在這樣的香港」。尤其港版《國安法》施行後,Alien 更認為香港陷入了「真真切切的白色恐怖」,光是拿「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旗子就會觸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他難掩憤怒的說,「有國安法的香港,根本就不是香港,全世界也不會當它是香港」。
縱然還帶著對香港的思念,還有對港版《國安法》的憤怒,面對舉家來臺、離開熟悉的職場,加上家庭即將迎接新生命的未來,Alien 堅持未來無論如何,都會將香港銘記在心。他說,「我跟孩子也是這樣說,我們流亡過來臺灣也好,將來我們待在臺灣也好,我們一輩子也是香港人,我不能讓他忘記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