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廖昱涵報導
威權體制的線民揭露，一直是轉型正義的一大難題。專研白色恐怖檔案的歷史學者、國史館協修吳俊瑩指出，國安局非常「保護」線民、遮掩檔案，不僅使真相永不明，也造成不必要的猜忌。他舉例，1961 年的蘇東啟臺獨案，就是他身旁的同志李秋遠舉發。從檔案看來，時任臺北縣議員、知名黨外人士李秋遠，被證實為國安局的線民，不僅受國安局指示搜集証據，還設局引誘犯案。吳俊瑩感嘆，李秋遠過世後，還因「有功於民主」獲頒褒揚令，當時並不知道他有這段威權的黑歷史。
國史館協修吳俊瑩（攝影／廖昱涵）
台北國際書展期間，國家人權博物館於 2 日舉辦「如何解析政治檔案：檔案中透露的不安——威權當局對台獨案件的政治考量／政治檔案中的線民」活動。邀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理事陳翠蓮及吳俊瑩與談。
威權時代國民黨佈建線民，5 年花 10 億
吳俊瑩引述相關研究指出，1978-1983 年國民黨政府花了 10 億元佈建線民費用。分為不支薪的「一般佈建」、「重點佈建」，意即沒有領固定薪水，但會在特定案件中以別的形式支付。吳俊瑩舉例，像當時情治單位為了滲入《中國時報》，要求記者監控老闆余紀忠，但記者們不願意領調查局的錢，於是改以買單宵夜作為報酬。
另外有支薪的「內線佈建」和「偵破佈建」，則與情治單位有僱傭關係。吳俊瑩說，最高級別的「偵破佈建」月薪可達 1.5-2 萬，相當於當時大學博士生兼任助理的薪水。
線民不只遍及島內，海外也有佈建。分別為月薪 200-300 美金的「重點佈建」，以及月薪 1000-2000 美金 的「內線佈建」。
陳文成案：線民情資能把人推向死亡
深究當線民的原因，通常有 4 種：受到脅迫、金錢援助、避免當事人被誤解、長官指示。吳俊瑩說，臺灣人常認為當威權的線民是「不得已」，但這些情資的後續效應有輕有重，為何我們刻意不去看抵抗的人？能拒絕誘惑的人？
像知名的「陳文成案」，就是線民害死人的案例。吳俊瑩說，調查局在檢討陳文成案時就指出：「美國人注意到我們在他們校園的情報活動⋯⋯我們在美工作的同志，工作技術與身份要特別注意。」
國史館協修吳俊瑩（攝影／廖昱涵）
從警總的上校鄒小韓約談陳文成的過程，也透露出許多校園佈建線民的訊息：「很多留學生回來都講你有參加過臺獨活動」、「我們有很多忠貞愛國的學生」。換言之，陳文成被約談，其中消息來源就是在美職業學生，甚至威權當局也不怕給人知道。
蘇東啟案：同志也被吸收成線民
1961 年的蘇東啟臺獨案，其中更可以看到「打入」、「拉出」兩類型的線民佈建手法。一群駐紮在雲林的士兵與地方人士，謀劃武裝兵變追求臺獨，獲當時雲林縣議員蘇東啟支持。事跡洩露後，蘇東啟被捕，本判死刑，後改為無期徒刑，最終坐了 15 年牢。蘇東啟的女兒為現任民進黨立委蘇治芬，蘇治芬曾被對手批評是「政二代」，引起知道蘇家受迫害歷史的人駁斥。
吳俊瑩指出，蘇東啟案就是他身旁的黨外同志李秋遠舉發。從檔案上，臺北縣議員李秋遠被證實為國安局派人混入黨外團體的線民。他不僅受國安局指示搜集蘇東啟叛亂証據，還設局協助籌措經費，引誘蘇東啟犯案。
李秋遠其實早在 1950 年代，就跟情治單位有所聯繫。會在檔案中現身，是因當時抓人的警總搞不清楚狀況，才讓國安局不得不解釋這層線民身份，要求放過與蘇東啟同案的李秋遠。
吳俊瑩說，李秋遠過世後，還受到中華民國政府的褒揚令，認為他有功於民主，當時並不知道有這段過去。
另一種手法，則為吸收政治犯同志的「拉出」。吳俊瑩從檔案發現，蘇東啟在被判刑後雖褫奪公權，但因為妻子蘇洪月嬌仍繼續選舉，所以情治單位吸收其親信，以便監視。像是化名「吳忠」、「李來」等人，就是從同志中拉出的「反間預備人員」。
從檔案中可以看到，調查局甚至一度希望提升蘇東啟夫婦的監視等級，就是因為「李來」的情資。因為他是會被蘇東啟夫婦邀去家裡喝茶的關係，能得到一些非公開場合的私密情報。
威權體制線民應「揭露為預設、遮蔽為例外」
吳俊瑩感嘆，臺灣長期外來統治，外來統治者需要人幫忙，「協力者」是必然的歷史結果。不是要鼓勵線民行為，只是該怎麼去給予忠實評價？
「受線民的監視，輕者職涯干擾、重者死亡！」吳俊瑩說，社會監控甚至會內化到每個人的心中，內心就有小警總，都不用政府出手。他說，線民問題不能「抓大放小」，線民是誰固然重要，但誰設計這個體制？必須知道威權體制的全貌和決策者是誰？尤其檔案中資訊真真假假，「體制」的想法反而是檔案中較有把握回答的問題。
為何理解體制很重要？中國國民黨主席朱立倫，評論前民進黨立委黃國書的線民事件表示：「吸收線民的是情治單位，不是國民黨！」不過吳俊瑩拿出檔案質疑，那這個「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叫國安局局長來開會討論《美麗島》雜誌社的公文怎麼解釋？朱立倫說情治單位不是國民黨，那國民黨怎麼會邀情治單位開會？
吳俊瑩痛陳，對威權體制沒有深刻的認識，就會被似是而非的說法被牽著鼻子走，以為國民黨只是個單純的「社團法人」或「民間團體」。
《政治檔案會說話》（攝影／廖昱涵）
吳俊瑩呼籲，威權體制的線民應以揭露為預設、遮蔽為例外。以美麗島案為例，他拿出一份檔案，其中一清二楚的揭露雜誌社編輯部的設備及人事動向。其中的線民身份已被遮被，但來源可靠性是屬最高的「甲」級，且平面圖清楚標示每個人的位子、美工桌、廁所、鞋櫃，顯示提供者極可能出自內部人員。
「如果做這件事的人，還在站在某個政治或道德高位上，應該被社會所了解！」但吳俊瑩點名國安局「非常保護」這些工作關係，這不僅讓真相未明，也會讓猜忌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吳俊瑩說，對線民的評價可以從：參與動機與合作方式、主動或被迫、當事人的選擇情境、情資的後續效應，等面向去評估。
不過無論如何，威權時代的線民都要回答終極的「道德」的問題。他質疑，若是情境推移到現在，面對侵略我們的外敵，有臺灣人願意當敵人的線民，也要繼續用「迫於無奈」當理由嗎？他語重心長表示，什麼價值是臺灣需要的，這是轉型正義面向未來迫切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