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草】記者朱乃瑩報導
中國國民黨政權曾在臺灣佈建嚴密的情治單位,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林正慧指出,二二八事件時,就有國防部保密局(軍統)、中統(國民黨內特務組織)以及憲兵秘密情報機構「特高組」,情治機關除了偵蒐情報,還誇大危情,影響蔣介石派兵鎮壓的決定,更涉入許多失蹤、法外處決案件,許多情治人員後來轉戰媒體、政壇洗白身份,「洗得很乾淨」,像是曾擔任保密局臺灣站站長的林頂立,後來甚至出任《聯合報》創報時的發行人,少有人知道他們在二二八事件中的作為。林正慧強調,他研究加害者不是為了把人揪出來道歉或咎責,而是要讓事實被知道,如果單純只講受害者的故事,威權壓迫的事實不會這麼清楚,這些加害者如果沒被檢討,日後歷史有可能又重來一遍!
臺北市二二八紀念館今(2022)年策劃「二二八人權講座」系列活動,於本(6)月 18 日邀請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林正慧,發表「協助國家暴力的暗黑力量:二二八與白恐的特務群體」專題演講。
二二八事件期間的特務組織
林正慧說明,戰後(1945.8)到二二八事件(1947.2)期間,在臺灣有三個主要的情治機關,其中國防部保密局最早來臺,組織佈建也最綿密;中統(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設有臺灣調查統計室,但組織運作仍待研究;憲兵體系內的特務組織「特高組」過去較少提及,但林正慧指出,憲兵比情治人員更能公開執行職務,在二二八事件期間常負責暗殺、「密裁」。
軍統/國防部保密局
保密局前身為由大特務戴笠領導的「軍統」,其秘密組織臺灣站「寄生」於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警總),並以警總調查室為保密局的公開掩護機關,由軍統出身的陳達元擔任主任。雖然調查室在二二八事件前就已裁撤(1947.1),但保密局仍透過警總第二處運用警總的力量。林正慧歸納,二二八事件期間,保密局在臺灣的直屬通訊員、運用人員總數超過 90 名。
林正慧說明,保密局在臺灣所設站點是秘密組織,成員都有「掩護職務」,連站長林頂立的履歷上,都完全看不出情治人員的身份,但透過檔案局所藏「保密局服務證明書登記簿」,可以比對出許多擁有公職、媒體等公開身份的情治人員,同一時間在保密局的服務履歷。
其中一名協助佈建保密局在臺組織的情報員陳愷,擔任過高雄《國聲報》分社主任、林頂立創辦的《全民日報》記者與校對主任。林正慧指出,其他如李良彬(臺中)、黃仲甫(曾任臺南市副議長、臺南天后宮董事)在內,許多保密局情治人員都擔任《全民日報》在各地的記者、編務,作為掩護身份。
另一個重要的掩護機構是臺灣省警務處。在二二八事件期間來臺的情報員劉戈青,除在臺北協助組織忠義服務隊,隨後於 3 月 14 日擔任警務處副處長兼刑事室主任,此後保密局臺灣站又多了一個公開的掩護機關。
中統
另一個情治機關「中統局」是中國國民黨黨務體系所衍生,在戰後設立「臺灣調查統計室」,主任蘇泰楷兼任《重建日報》社長。不過,《重建日報》在二二八事件隔天的 3 月 1 日正式發刊,並針對事件發出「號外」,蘇泰楷因而被捕,最後是由中統局長葉秀峰親自替他「申冤」。
林正慧說,雖然學界對中統在二二八事件期間的組織與成員了解不多,至少可確認中部的重要幹部蔡志昌,發展運用在地的「十四大哥」為「忠義調查員」,也兼任《民生日報》副社長。林正慧指出,蔡志昌以從政履歷、海派作風為人熟悉:創辦「中聲廣播電臺」,曾連任三屆臺中市議員、當過議長,但在國民黨「革命實驗研究院」的受訓資料上,確實可看到其曾擔任「中統」專員,且獲得「黨性堅強、積極認真」的評語。
憲兵第四團「特高組」
林正慧指出,受日本影響,憲兵在 1930、1940 年代,開始設置機密情治憲兵「特高組」,在二二八事件時,駐紮臺灣的憲兵第四團團長為少將張慕陶,特高組 29 名成員未列入憲兵名冊,但已知第四組組長為謝漢儒。
謝漢儒在 1945 年抵臺,除了擔任特高組職務,在外身份則為民權通訊社與經濟日報社長,後來成為「中國民主社會黨」核心人物,也擔任過省議員。林正慧強調,雖然省議會留下的謝漢儒傳略隻字未提其特務履歷,但從檔案中可以看到,謝漢儒在二二八事件期間,的確在情報部門工作,也會向憲兵司令張鎮傳遞情報。
情治機關在二二八事件的角色
誇大危情、影響決策
情報單位在二二八事件期間擔任蔣介石的耳目,但往往誇大危情,例如張慕陶就向憲兵司令報告稱,臺灣暴動已經是叛國、奪取政權的階段,外省人傷亡超過八百人,地方政府完全失去統御能力等。林正慧認為,這一定程度上影響蔣介石派兵的決定,例如其 3 月 7 日的日記寫到,「臺民初附、遺忘祖國、畏威而不懷德」、3 月 15 「至軍隊運到,大部弭平,新附之地都要靠兵力維持。」
綿密佈線、列冊緝辦
情治機關在事件期間持續搜集「叛亂份子」名冊,例如保密局臺灣站在 1947 年 4 月彙整出九百多人的「叛逆名冊」,1955 年被保安司令部重新整理,1962 年時當局認為「跟二二八有關事件的人,較容易受到臺獨運動影響」,對這些「丁亥份子」、「戊寅份子」、「靖平份子」啟動偵監,讓各地警察機關密集上門「查戶口」、出入境管控,對象不僅限於本人,還包括子女與旁系親屬,直到名冊上的當事人過世後,才會銷案。
反間、推波助瀾
二二八事件期間,許多特務打入群眾組織。保密局臺灣站通訊員、資深特務許德輝化名高登進,進入臺北市二二八處理委員會(處委會),組織「忠義服務隊」推波助瀾;保密局基隆組組長林風(化名),奉命打入基隆的處委會擔任組織組長,而從現有資料比對,很可能就是曾就讀黃埔軍校、之後擔任第一屆國大代表的李清波。
行動偵緝、逮捕處決
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最大的差別,在於白恐會用「惡法」逮捕、偵訊、審判,二二八事件卻連表面上的法治也沒有,發生大量「法外處決」,除了公開槍決,還有強迫失蹤、「密裁」(即暗殺)。
林連宗、李瑞漢等受難者家屬的口述都指出,受難者是被憲兵帶走並失蹤,之後家屬透過警總陳情,憲四團矢口否認,還強調抓人一定會穿制服、帶傳票,但在呈給蔣介石的情報中,卻特別提到「陳(儀)長官命令憲兵駐臺特高組逮捕林連宗、李瑞漢」,林正慧便說是「被真正檔案打臉」;另一位受難者王添灯,甚至可能是被憲四團長張慕陶刑訊而死。
情治機關改組、側重對內「保防」
林正慧說,幾個情治系統始終無法統一協調,1949 年蔣介石來臺後,曾經想要對複雜的中央情治系統「打掉重練」,將保密局、中訊局(即原來中統,此時改為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黨員通訊局)、憲兵司令部整合進中國國民黨「總裁辦公室」直屬的「政治行動委員會」,但由於當年因破獲中共地下黨刊物《光明報》,發現臺灣有中共地下黨組織,兩蔣必須容忍多線情治機關分頭「肅諜」,直到 1953 年大致肅清中共地下黨後,才重新梳理情治分工。
1950 年總裁辦公室結束運作時,侍衛長俞濟時、行動委員會召集人唐縱建議,政治行動委員會改組後仍然直屬於總統蔣介石,由蔣經國主持,對外名義則為「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林正慧說明,1950 年代的情治機關「多重、多線、多頭」進行,每個情治機關都同時從事對內(偵防)對外(大陸工作)等不同任務,每個工作也有許多不同情治機關處理。這些複雜多線的系統,背後就是由資料組來統御。
在 1950 年代政治偵防中,「立功」最多的就是大特務谷正文領導的保密局偵防組。谷正文以其過去豐富的「對匪鬥爭」經驗,加上保密局從戰後就打下的綿密組織系統、運用臺籍人士、情報人員發展的社會關係,接連破獲許多大案。但林正慧也提醒,保密局「豐碩」成果的背後,許多案子的真實性值得商榷:相較於其他情報機構三令五申不得刑訊逼供,保密局則濫用刑罰,造成許多冤錯假案。
1955 年時「匪諜」已大致肅清,國民黨政權重新思考情治分工,將對內政治偵防與對外「大陸工作」分開,對外由保密局改組成的國防部情報局負責,內部則形成四大保防體系:軍中歸國防部總政治部、學校與政府機關交由調查局(也就是各機關內的安全室、人二室)、民間保防由警察機關、僑民與山地等特殊保防則由保安司令部負責。
林正慧指出,情治重新分工後尤其側重內部保防,原屬保密局(軍統)、調查局(中統)的菁英份子許多都被放到內部偵防工作,加上各地安排許多負責保防的安全室人員、調查員,讓整個臺灣成為被監控的單位。
特務參選洗白
有聽眾詢問,為何特務轉職常常是投入地方選舉?林正慧認為,當時(缺乏民意監督)地方議員應該比較好做,而且擔任地方議員是洗白、提升社會地位、獲取社會資源很好的途徑,也可以在政商界取得立足點,許多「洗得很乾淨」的、連任多屆的議員,很少人知道他們在二二八事件期間曾是大特務。
「這些(人)如果沒被檢討,日後有可能又重來一遍!」林正慧感嘆,他這幾年一直在做「加害人」的研究,因為如果單純只講受害者的故事,(威權壓迫的)事實不會這麼清楚,罪責好像都籠統歸於最上層,但中間有很多不同的(層級)也需要檢討。
對於檢討加害者,林正慧強調,這些人(加害者)很多已老邁或不在人世,不太可能要他們真正出來道歉或咎責,「那也太淒涼」,但至少要讓事實被知道,而不是像現在研究者要調取檔案時,「國安局、調查局都會叫檔案局不讓你看,或是遮掩後才讓你看。」他指出,除了檔案,口述訪談也很難找到加害者,促轉會雖有訪到一些,但也不願意公佈,感嘆「只能慢慢做了。」